阳光自茂密的枝叶间倾泻下来,正正照在老潽刀削般精瘦的脸上。老潽虚眯一下眼,嘴里哼唧:“大黄,动动!”扑扑,躺椅下的大黄狗甩了两下大尾巴,皱了皱鼻翼,却径自没了下文。“这蛇绕的,比老子还懒!”老潽骂了一声,挪挪头避开阳光,却再没了睡意。他用手撑着身子慢慢往上移,将头枕在躺椅上沿,把姿势调整为半躺,顺手拿过酒瓶,深深地咪了一大口,回头看看自己一排两间新房子:“这椅子是真不错⋯⋯人也不错⋯⋯”
这把躺椅是包保干部小杨送给老潽的。老潽还住在老屋时,那天村长大林带着小杨一群人来了。问询了老潽许多问题,老潽也和他们潽了好一通。过不几天,小杨便开着兜兜车给老潽送来了新的床、沙发等一些生活用具。还和老潽说什么“移民搬迁”,劝老潽搬到县城里去。老潽死活不肯。说的多了,老潽不由勃然大怒:“你个蛇绕的,跟你说不清楚了是吧!让老子搬城里去,你让老子吃逑!老子在外闯荡了四十多年,哪样的城没见过!滚⋯⋯”披头架脑地骂得小杨驾车飞奔,大黄狗还甩着大毛尾在后撵了两匹梁子。
可没过几天,小杨又回来了,还带了一坛土酒。那黝黑的坛身反射着亮眼的光,馋得老潽心勾勾的。老潽挺着老腰,大黄狗匍匐于旁。他拈着旱烟杆:“你个蛇绕的,又来了嘎!想和好?没门!”眼睛却一直盯着酒坛子。小杨举起酒坛一晃,嘴角一扬:“谁要和你个老妖怪和好?今天是来拼酒的,谁先趴下谁是蛇绕的!”“嗬,你个倒霉孩子敢跟老子杠?老子十六岁出门闯荡,四十多年酒场未逢敌手,会输给你个蛇绕的!”不一时,三盅下肚。老潽楞起眼皮:“你个蛇绕的,扎实可以哦!”又一会,两包胡豆摆在两人之间,这是老潽上次去邻省带回来的。大黄狗冲着老潽汪汪,老潽抓了一把放在石板上:“蛇绕的,饿不着你!”
“老潽,大黄跟了你不少年了吧?”
“十⋯⋯一⋯⋯十三年了。老子当年回来时在半路捡的。一四年老子去鹰钩崖挖野党参,掉进窟洞里,如果不是它跑回去叫人,老子就死逑了。”
“听说你老妖怪在外面有老婆儿子,咋不找回来嘞?”
“找逑!当年老子血气方刚,没把持住。老婆一气带着儿子走了。零八年老子在凤岗找到两娘母,早改姓了,又不认我。”老潽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后来,老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儿子骑在他的脖子上,胖乎乎的小手围着他的额头,不远处一片碧绿的苞谷地里,一道穿着红袄的窈窕身影如蝴蝶般忽闪忽闪⋯⋯一只白而柔软的手轻抚在他脸上。老潽像是踩在棉花里,不自禁地伸手抚向那手⋯⋯
“呜--汪!”老潽猛地直起身,甩甩手上的涎液,一把抓住大黄狗的后颈肉:“蛇绕的⋯⋯”大黄狗扑扑地甩着大毛尾,长长的舌头又从老潽脸上舔过。老潽放开大黄狗的后颈,轻抚它的脑袋,将大黄狗宽厚的耳朵抚压在它的脑后:“蛇绕的,到最后却不想是你陪着我。”
第二天下午,小杨又来了,随同一起的是几个镇里的领导。这次,老潽把他珍藏了许久的红塔山拿出来发,大黄也在老潽的示意下趴在墙角吐着舌头。在老潽的潜意识里,酒能喝过他,人品定不会错。小杨告诉老潽,他这半个多世纪的土墙老屋属于危房,已不宜居住,今天这么些领导过来,主要就是考察一下,看能不能新建一所房给老谱居住。而老屋则须拆除。老潽犹豫了,看着这承载着他大半辈子欢喜忧愁的老屋,心中五味杂陈。可一回头看见小杨那黑里泛红汗迹斑斑的脸,老潽点头了。他加了一个小小的条件:要一张躺椅。这个条件让小杨这个蛇绕的笑得前仰后合,他拍着老潽的肩,一脸玩味:“老妖,这莫不是有甚蹊跷?”老潽老脸竟罕见一红:“你个蛇绕的⋯⋯”只是小杨不知道,老潽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片段,一个红色身影牵着四岁小孩的手,看着门前的白杨树荫轻声呢喃:要是有一张躺椅⋯⋯
几个月后,老潽的新居落成了。搬家那天,小杨将一把崭新的折叠躺椅平稳地安放在白杨树下。晚上,老潽又不知怎的又睡着了。也如愿以偿地做了个老长老长的梦:红色的身影搂着孩子卧在躺椅上,椅下,大黄狗扑楞着大毛长尾吐着鲜红的舌头⋯⋯
老潽觉着有些丢脸,居然被小杨这蛇绕的喝倒了--还是两次。不过,老子的孙子也该这么大了吧!老潽这样想着,不觉乐了。
“小杨这蛇绕的好久没来了,估摸着也就这天把会过来。地里的蕃茄和辣椒可都给他留着呢!”老潽又咪了一口酒,心中泛起一阵燥热。不远处苞谷叶子在烈日暴晒下打着卷蔫蔫地垂着,远处地面与天空相接的地方似有无形火焰在窜动,空间都在扭曲。老潽的目光穿过那扭曲的空间越过无数山水向着远方而去,那远方⋯⋯
“三爷爷,咂烟!”一道稚嫩的声音把老潽拉回现实。
“蛇绕的小猴子,还想坑你爷老子!”老潽接过小猴子手中的烟,却摆手拒绝了握着火机伸过来欲为他点烟的小手。开玩笑,前次就轻信了这蛇绕的,结果把自己的胡子烧了大半。小猴子见此计不成,转动着狡黠的黑眼珠,踢了大黄一脚,往老屋方向飞奔去了。
这孩子是老潽二哥的孙子。老潽兄弟三人,大哥被国民党抓壮丁,音讯全无;二哥最老实,种了一辈子的地,十几年前也死了;只有老潽最作,走南闯北,风流无边,命却最硬。二哥育有一子金柱,在老潽眼中,也是唯唯诺诺的,最是看不上。反倒是小猴子,调皮捣蛋,无恶不作,老潽觉得最像自己。所以尽管小猴子百般捉弄,老潽也不怎么气。有时反而会捉弄他,比如抓住他脚踝来个“倒栽葱”之类的。最让老潽生气的,便是烧他胡子那次。老潽脱了他的裤子,狠狠地拍了猴屁股几巴掌。小猴子疼得嗷嗷直哭,却是把猴子娘招来了。猴子娘心疼孩子,嘴里便不免有些不干净。这下老潽恼了:“你个蛇绕的,没见他把我胡子烧了!老子不发火,你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并作势向前。“孩子这样,还不是跟你学的!”猴子娘口中嗫嚅,然而终是退却了。
老潽瞅着小猴子的身影消失在老屋的方向,知道这蛇绕的又去那儿玩了。自从老潽搬家后,老屋便闲置下来。小杨那蛇绕的说要开挖机来拆,也总不来。金柱便征用了一间堆放些干草杂物,另一间就成了小猴子几个孩子的游乐园。
奇怪,小杨这蛇绕的咋还不来?搬家后,老潽便不时扫视对面山的盘山公路,心中总隐隐盼着那辆兜兜车。老潽扬起酒瓶,再咪了一口酒,大黄挪过身来,将头摩蹭他垂在椅上的脚板。“还是你蛇绕的靠谱!”老潽仰下身,眯上眼睛继续假寐,一阵风拂过,老潽又觉得自己飘上了云端。
忽然,喇叭里响起村长破锣似的声音,大黄不知什么时候也疵着颈毛扬着大毛尾朝着老屋方向跳跃咆哮,猴子娘撕心裂肺地嚎叫,林间地头不绝于耳地呼喊⋯⋯老潽起身朝老屋方向一看,浓烟滚滚,遮住了半边天。“蛇绕的⋯⋯”老潽紧随大黄往老屋疾驰。
老潽赶到老屋时,这里已经聚起一群人。火势很大,推放干草的那一间,火舌已从屋顶瓦片间窜出来,浓烟如一条黑色巨龙直射天穹。村长带着两个壮汉爬上屋顶,去将瓦片揭开,以防火势蔓延到另一间,再烧到屋后的小树林。其余的老弱病残端盆拎桶,却是杯水车薪。猴子娘匍匐在地,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老潽一巴掌扇过去:“蛇绕的,哭逑!咋了嘛?”
“他三爷,快⋯⋯快救猴子!”
老潽浑身一颤,这蛇绕的小猴子,玩火自焚了!
“金柱呢?”
“在王寨⋯⋯”旁边一妇女答道。
老潽转过身,凝望着这窜天的火舌,哔剥的声音仿似魔鬼的狞笑。
“蛇绕的,今天怕不是要交待了。”老潽大踏步朝着老屋走去。身后,大黄夹尾紧随。
老潽转身,伸出食指,暴喝:“退!”
“呜--”大黄扬起大毛尾发出一道长音,但终究在老潽杀神般的眼神中停下脚步,就地卧了下来。
老潽再次转身,流星赶月般迈进火魔撑开的大口中。
“三叔!”
“三爷!”
人们大声呼喊,这个平时不近人情、冷漠自私,甚至恶名昭著的老妖怪,他怎么就这么走进去了呢?
“他三爷--”猴子娘声音嘶哑,终是晕了过去。
半个多小时后,小杨带着镇里的消防员赶来了。雪亮的水龙扑向早已燃烧通透的老屋,不到一分钟,老屋便笼罩在一片茫茫水汽中,只偶尔响一两声楼杆崩断掉落的声音。
刚刚赶到的金柱搀扶着悠悠醒传的猴子娘,木然地看着这一片的断垣残瓦。周围是一片低沉的啜泣声。
“爸!妈怎么了?”突兀地,一声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局面。
“猴--儿--”猴子娘嘶声叫喊,扑过去一把抱住手中抓着一只青蛙的小猴子,不停地亲吻着小猴子那满是泥泞的脸:“你死哪里去了?你死哪里去了?”一边大力拍打着小猴子屁股,又复紧紧地搂在怀里。
金柱大步上前,一把扯过小猴子。通红的双眼定定地望住小猴子:“你干嘛去了?”
“我⋯⋯我在屋门边挖了个小灶,然后去沟里抓青蛙来烤⋯⋯是三爷爷教我的⋯⋯真的⋯⋯前天三爷爷烤了⋯⋯我⋯⋯吃着好吃⋯⋯”小猴子看着他爹那通红的眼,害怕极了,身子往他娘那边挣扎。
“你这个忤逆子!”金柱俯身拾起一截儿臂粗的短棍,“害死你三爷爷,我今天⋯⋯”
猴子娘一把抢过孩子,紧紧护在怀里,将背迎向金柱,混身颤抖得厉害,嘴里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呜--汪--汪汪--”
正在这时,大黄急促的声音响起。这狗自老潽踏进火场便一直俯卧原地,即便是小杨他们来了之后人多马杂险些踩到它,它也岿然不动。现在是什么情况?
大黄几个飞跃,窜到老屋左后角几根仍冒着青烟的楼杆上,两只前爪拼命地扒拉着,口中汪汪狂吠。
小杨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窜过去,同时口中大喝:“快帮忙!”
人们纷纷上前,不一会儿,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显现出来。小杨扒开一块木板,便见一只黝黑精瘦的左手颤颤地伸上来。
“老潽还活着!大家速度快点!”小杨惊喜地呼喊。
洞口清理开了,却原来是老潽从前用来存放洋芋的地窖。小杨抓住老潽的手,和两个消防员一起将他托举起来,上方的金柱和村长接过老潽,轻轻平放在担架上。大黄扑过来,吭哧吭哧地伸着舌头䑛着老潽的脸。老潽嘴角微动,硬是崩出几个音:“蛇⋯⋯绕⋯⋯的⋯⋯”眼睛却是无力地看向小杨。
小杨握住老潽的左手:“老妖怪,你一定要撑住!”老潽嘴唇微动,却是发不出声。小杨敏锐地察觉到老潽的右手颤了颤,便拉了过来,却发现老潽右手中竟紧紧握着一张黑中泛黄的纸片!
小杨拿起纸片在胸前擦了擦,这却是一张照片!照片中两人并肩而立,面带微笑,女人怀中孩子伸手向前,似欲抓向什么。右上角被烧了,连带着女人头顶乌黑的头发也一并被毁,不过照片中那姣好的面容仍清晰可辨。
小杨笑了,伴随着滚滚热泪。他将照片立在老潽眼前:“老妖怪,你没骗我。你舍不得这老屋,其实是为了寻它吧?”
老潽嘴角一颤,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眼睛凝视着照片,眼神竟无比明亮,一颗晶莹透亮液体从眼角划出,划过积满尘灰的耳朵,划出了一条宛如滚滚人生般曲折跌宕的长河。
护士为老潽带上氧气罩,抬上救护车呼啸而去。
“嗷--呜--嗷--呜--”
大黄嚎叫着,向着救护车离去的方向拼命挣扎。小杨紧紧抱住大黄的脖子,轻声俯在它耳边安抚着。良久之后,大黄平静下来,卧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息,不一会儿又伸长脖子,面向救护车离开的方向:
“嗷--呜--嗷⋯⋯”
小杨目视着救护车消失,在那山坡上,碧绿的苞谷叶子在晚风中缓缓拂动。夕阳沉下去了,映出了天边一片绚烂的云霞。那云霞,真像是一把躺椅!哦,椅边,还有着四道影子,两大两小: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只狗。
2020年9月1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