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酱缸跌爬
1.
1996年年底,我被评为全师优秀基层主官。我在警卫连一直工作到1997年初,在我岳父张副司令退休之前,又重新回到了师干部科,继续干我的老本行,调配。基层是一个经历,必须要补上这一课。这就好比你虽然是黄埔毕业生但没有参加过北伐一样,不但难以进入高层的视野,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但在基层干的时间又不能时间太长,因为基层的事情比较复杂,变数很多,有些事情是你挖空心思也难以掌握和控制的,一不小心就会翻船,如同走在针尖上。那种辛劳而不得善终的结果不是我的预期目的。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奉献这个词儿,虽然我一直在教育着台下的官兵要讲奉献。我只是严格地、认真地按照我设计好的人生轨迹一步一步走下去。我的目的就是想当官,而且是越快越好。我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欲望,这也算主观为自己,客观做贡献吧。能有这样的认识,能有这样的作为也算不错了,有很多嘴上说得很好的人还做不到我这一点,也有很多人不敢承认自己的功利目的。人首先是独立的人,然后才是社会的人。所以,在达到我的预期目的后,就没有必要再为一些事付出和停留了,那并不划算。我的下一个奋斗目标,副营职!
对列宁来说,那个后勤部军需科具有一定难度的挑战。个性特点决定了,他并不擅长那些与人打交道的工作。而机关的主要工作就是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者更露骨一点,绝大部分都是围着领导转、伺候领导的工作。若还在警卫连,人与人之间大体平等,作为干部有时还有一定高位优势,只要不玩虚的阴的,官兵之间的关系相对容易相处。而在机关呢,同级之间有隔膜,上下之间多利害,对上更是只有服从和“孝忠”式的人身依附关系。很多人对领导真比对他老子还孝敬的,确实是“孝忠”而不是效忠。
军需科有一个科长一个副科长。科长老迈,反正也混不上去了,就等着熬够四五年转业回地方好安排明确职务。副科长野心勃勃,主动争权,一心要华丽上位。但科长也不是吃素的,对他在重大事项上还是有所顾忌和牵制,干活可以,别整那些自己下蛋让别人孵的鸟事。三个助理,分别管生产管被装管伙食,但其中有一个助理是专门负责师招待所特别是常委灶的,所以其实缺一个人干活,要不怎么能让列宁来呢?刚来,也没给他分配具体工作,科长说先适应适应学习学习再说。
没有经验没有后台,两眼一抹黑的列宁除了勤奋别无他途。当了快两年副连长的他如今像个勤务兵,每天最早一个来,最晚一个走,包揽了科室的所有卫生,不但为科长提前沏好茶,也为每一位同事的杯子里倒好开水。这还嫌不够,他甚至每天把后勤部所在楼层的走廊都拖得干干净净,溜光水滑。连后勤部长都说:军需科新来的那个小老头,很勤快嘛!他的秃顶和勤奋已经深入人心。
出差,下团,开飞,蹲点,这些费工费时又出力不讨好的活儿差不多全压在了他的头上。他忙得团团转,也几乎没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好不容易一次在机场塔台碰到时,他正在检查空勤灶送过来的套餐。我打了招呼:机关领导同志,感觉怎么样啊?列宁痛苦地一咧嘴:早知道该听你的了,机关确实不如基层舒服,整天低三下四忙得跟孙子似的,哪有我在连里时想吃啥做啥想打谁打谁那般自在!我说拉倒吧你,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好好修炼吧,等把里面名堂都搞差不多了也就熬出来了!同时我也告诉他,自己很快就要回机关了。列宁很是高兴:那再好不过,有问题可以随时请教你,咱俩又可以并肩战斗了!
不得不服,列宁在工作方面的悟性很强,不久就把农副业生产方面的业务搞明白了,还向伙食管理这方面扩展,并自己动手开发了一个菜谱自动生成系统,给空勤灶和机关灶解决了大问题。科长一看这小伙子还行,就把伙食管理这一块儿工作分给了他。列宁做事认真,也不贪不占,上任没几天就把空勤灶和机关灶管理得井井有条,虽然味道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品质和数量却比以前强多了。但是,他又过于认真,没多久就发现原来的食堂管理有漏洞,帐上的钱和实际支出的钱对不上。按照正常的思维,应该先问问这项工作原来是谁管的,找他私下里问问这帐是怎么回事,能解决的私下解决,不能解决的再拿出来说事。这是正常逻辑。但列宁没经验,不知道深浅,还以为是食堂那几个司务长和老志愿兵从中捣的鬼,也没请示领导,就自作主张开始了内部大检查大清查,一定要把家底查个明明白白。他这一查,有的那大老鼠就坐不住了,连忙报告给背后的主子。食堂这一块儿工作,原属现在的副科长分管,列宁来了之后权限没了,等于是从他的盘子里夹菜吃,本来就已经不大高兴,听说又要搞什么大清查,查来查去那还不得查到自己头上?要知道所有的贪官,尤其是这中层下层的,都是一边下面贪着,一边上面贡着,好找个靠山挡祸嘛。副科长背后也有人!他好歹一撺掇,那人出来给军需科长递话了。军需科长只好告诉列宁:查帐不归你管,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你只要做好手头工作,从现在开始把帐管好就行了!以后多请示多汇报,不要自作主张!搞得列宁还挺郁闷。他给我打电话发牢骚。我说人家科长说得对着呢,后勤这一块儿水太深,你只要能浮在水面上别沉了就行了,管那么多鸟事!真有精力,不如研究下领导们爱吃啥!师长副师长参谋长全在空勤灶吃饭,能把他们几个伺候好了都够你紧忙活的了,你还有闲心管以前的破帐?真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列宁点头称是,说他多少开点窍了。
2.
在机关工作,很重要的工作内容有一项是应酬,各种应酬,吃吃喝喝也就罢了,还有各种酒绿灯红的勾当。有一天大半夜了,列宁突然给我打电话,扭扭捏捏地问我哪里有洗澡唱歌的地方,要干净一点、安全一点的地方。还说他上次就因为接待上面机关来人,安排不周被科长训了一顿。列宁问我,还真是问对了人。
我不好此道,也从未染指,但基本业务必须熟悉。迎接上级来的检查或者陪领导偶尔出去消遣,这是必修课。我手中有当地大部分洗浴场所和歌舞厅老板的联系方式。这在明面上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但其实暗地里从南到北上上下下都在这样做。当年流行一个段子:说晚上要吃饭,司令部的问:吃啥?政治部的问:跟谁吃?后勤部的问:吃完了干啥?装备部的问:吃完给拿多少?各个单位的特点及内心反映可见一斑。有需求就有市场,饱暖思淫欲是是人之常情。有多少领导台上讲党性,台下演兽性,上行下效,也就见怪不怪。有时上面来人,明明已经酒足饭饱,却还装疯卖傻不肯回招待所睡觉,等着再给安排节目,这还算比较矜持的。脸皮厚的直接就要求泡个澡呗洗个脚呗透个鸟呗,下级单位若是不安排,当下就给脸子瞧,这还不算,谁知道他回去在领导面前讲什么坏话?所以,慢慢就成了一种常规安排和保留节目了。有一次接待上面来人,我跟科长陪着,转遍了当地所有场子,那家伙仍然不满意,说你们这里的档次太低了!言下之意,嫌小姐们丑呗!科长一咬牙,说去凉州吧!于是大半夜杀奔凉州。这次倒是安排满意了,那鸟人浑身酥软地上车返回。车子跑到半路上,没油了。已经是后半夜,路上的加油站本来又稀少,这可怎么办?我只好下了车,翻过高速公路的护栏,拎上备用油桶,朝着有灯光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步行了差不多快二里地,才找到一家小汽修铺子,砸开人家的门,花高价给加了一桶油,一路坑吃坑吃走回来。给车把油倒上,这才勉强开到了下一个加油站。那家伙装着啥都不知道,自己在车上睡得美着呢。倒把科长给感动坏了,说小马啊真是辛苦你了!我连说没事,却揉着发酸的胳膊心想:这帮鸟人,寻花问柳比当年日本鬼子劲头还大啊!怎么白天让他们转连队,没转两个就嫌累呢?
知道列宁这方面还是个“雏儿”,我也就留了心。后来有一次跟他在一起喝酒喝多了,便乘着酒兴带他去洗了桑拿。为了增进友谊,践行一下人们常说的什么“四大铁”,也为了安抚一下他数月不知肉味的清苦。列宁坚持不去他所谓的不良场所,我说你都忘记你大半夜给我打电话问哪个场子好最后还被科长训了一顿的事儿了,我带你去补补课,连拉带骗就把他给拽去了。也是鬼使神差,我想顺便试试他的道行。
当我和列宁站在休息室里,透过特殊的单面玻璃挑拣里面坐着的一排排搔首弄姿的小姐的时候,我看到他酒差不多全醒了,张大了嘴巴,满面涨红,喉节在动。看来这家伙还真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我笑着讥讽他:又开眼了是吧?这还不算什么呢,算是比较文明的,有的场子干脆就是一群姑娘光着屁股站你面前让你挑,就好像当作挂在街头售卖的那种挂炉烤鸭,区别只是这个不能论斤卖罢了。列宁越看脸越红,几次转身要走,几次被我给拽住。来都来了,不体验一下不是白来了?我一边忽悠着,一边替他选了一个指给他看,说18号怎么样?他哪敢看呐!我说那就18号了,回头对跟着的小弟说,去,把18号烤鸭,不,把18号姑娘给我安排了!一边继续拽着他跟在小弟后面走,到了房间我把他推进去,去体验一下生活吧,看看缪斯与海伦有什么区别,回头写一个报告给我!于是不管他的挣扎,连推带搡地把他关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18号小姐拿着小包也过来了,敲了敲门,列宁没敢开门更没敢吭声。我干脆把门一开,把那女的也推进去了。后来列宁又跑出来一次,我给他踢回去了:你他妈是不是爷们啊?玩玩而已!直到他不再出来。
我坐在休息室抽着烟。想起当年列宁跟我讲的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欲望”之说,他认为无论爱情与婚姻都来自人的本原欲望,他也并不主张人为地克制这种欲望。好吧,今天我要看看他的道行,看看他是不是说一套做一套。我并不认为这是在引诱一个朋友堕落,常在河边走早晚必湿鞋,而且按照列宁的“原欲”之说,堕落还能使人成熟呢!不过我也有一点良心的不安,觉得可能对不起列宁那老实单纯的媳妇儿,不过也只是一点点而已,转瞬即逝。可能在很多男人那里,偶尔的肉体放纵并不影响对婚姻的责任吧。
我再点上一支烟的时候,对面出现一个瘦瘦的小姐,头发染成红棕色,在我旁边坐了下来。给支烟好吗?她说。我拿起烟盒递给她自取。接烟的时候,我发现她右手的小指少了两截。“谢谢,我去给你倒杯茶。”我说桌子上不是有吗?我还没喝呢!她笑笑,“那种茶喝不得。”她很快回来,新沏了一杯茶。“我经常见你”她说。“不过你好像从来不玩儿。是不是不行啊?”她放肆地笑了,还故作优雅地吐了一口烟圈。我觉得恶心,但又不甘示弱:“要不要现在就试试?不过,我还真没看上你有啥突出的!”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们这些男人都觉得自己很牛逼吗?”我不理她,继续抽我的烟。她把烟一掐,说:“我走了!谢谢你的烟,下次记住,这里的茶水不要随便喝!”为什么?我很好奇。她撇撇嘴,“切!还装老客呢!那茶里下了药了。我是看在烟的份上才提醒你的,别以为我对你感兴趣!”她一扭一扭地走了。我像吃了一个苍蝇一样,恶心极了,顺手把烟头扔在那茶水里,嗞啦一声就灭了。这世道,谁玩谁还真不一定啊!
列宁很快就出来了,脸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在里面蒸的还是因为别的。我很坏地冲他一笑,什么也没问。那个跟在后面的小姐说:老板,小费还没付呐!我说已经结了,去柜台拿吧!又问她:刚才那个女的叫什么?她回头张望,疑惑地问:哪个啊?我说断指的那个!哦,小苏啊?我给你去叫她!我说不用了,我们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列宁突然问:“你不会跟别人说吧?”我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呢?哥们儿,这可不像你啊?你一直敢做敢当的啊!”他说,“我相信你也不会说,你也怕我跟张微说对不对?”还威胁我?我的眼光变得鄙夷了。“早知道不带你来了,你也不要来!”他说,“是你非拉我来的好不?”我说,“那你最后也没拒绝啊!”他就脸红脖子粗了。“我是在堕落吗?”“那你觉得这种感觉如何?”他说:“迷迷糊糊的,像喝醉了酒一样!”他突然又问:“我不会得什么病吧?你保证?”我说:“你不会什么措施也没用吧?用了就没事!但是,如果你下次再这么快就出来,我觉得你确实应该去看看病了!”他说:“滚你的!不可能再有第二回了!太紧张了!”后来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头一歪早睡着了。
不过在梦里我真的梦到了张微。她正拎着个大棒子撵我:又去干坏事!又去干坏事!跑着跑着又换成列宁追我了:叫你带坏我!叫你带坏我!我边跑边喊:冤枉啊,我不是在干坏事,也不是在带坏你,我只不过给你种了一个天花,从此就可以免疫啦!
3.
但是,还没等他彻底融入这个机关重重险象环生的官僚系统,随后一个很偶然的事件就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后来我想,其实也不能说是偶然,这件事不发生,也会有其他类似的事情发生。关键是在这样的事情面前,列宁始终不愿意同流合污,于是他早晚都会被习惯势力和利益集团的车轮碾碎。酱缸文化的特点是不管你以前多么干净,也不管你是块什么材料,只要进了酱缸再出来不腐不黑不带点味道,那就是要被扔掉的不合格品。
一天中午下班前,那个一心上位的副科长对列宁说,因为下午要开一个后勤工作会议,有一个文件需要层层会签,拿到会上研究。他要忙于布置会场没功夫,请列宁帮他去催要一下这个文件。说科长已经签完给了后勤部长了。列宁匆匆忙忙在食堂吃完饭,赶到自己的办公室。先打电话给后勤部长,部长说他也签完了,现在应该在刘副师长那里。列宁犹豫了一下,没敢直接给刘副师长打电话,按照规定这得由党委秘书代转,除非是科长以上的领导或者特别紧急的事。列宁给党委秘书一通电话,对方正在外面吃饭,听起来就很不耐烦的样子:我早把文件给刘副师长了,应该签完了吧?下午上班再说嘛!一上班就开会?那你去找公务员把刘副师长办公室打开,把文件拿出来嘛!没事,你去就行!现在领导搞不好已经午休了,这个电话我反正是不好意思打,要打你打!没等列宁再说话就挂了。
列宁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心说下午见了刘副师长再向他解释吧!就找来公务员,让把刘副师长办公室打开。
正是早春的天气,走廊里安静而阴冷,整个师部大楼的人都去吃饭、午休了。当列宁和公务员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来到刘副师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先去转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没有锁,就径直推门进去了!列宁后来跟我提到这个事的时候一再埋怨自己,当时真是手贱!真是脑子短路了!光想着午休时间屋里没人了,光想着赶紧把文件拿出来了!
结果,屋里有人!这是一个套间,外面没人,里间有人!列宁走得也快,等听到一声粗厉而惊慌的“谁?!”的时候,他已经快走到外屋中间了,猛地循声看去,只见刘副师长仰靠在沙发里,敞着怀,一个女军官正坐在他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汇报工作呢!刘副师长和列宁同时看见了对方,也同时发出一声惊叫!那个女的像被蝎子蜇了一般飞快地跳了起来,忙不迭地整理自己的衣服。
好在列宁反应还算比较快,转身就走!差点撞上拎钥匙盘刚进门的公务员。列宁一把扯住他,出了门又飞快地把门关上。那公务员听到里面有动静,还问怎么回事呢,列宁也不答话,拽着他逃命似地飞奔下楼。然后他指着公务员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必须给我记住,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不知道!那公务员也挺聪明的,马上说:我本来就什么都没看见嘛!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列宁回忆说,当时看到那一幕,脑子嗡地一声就大了,甚至眼前一黑,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他后悔没有事先打个电话,看看办公室里有没有人,一定是屋里的人认为这个时候肯定不会有人来,大意失算了;他更后悔没有让公务员走在前面,那样公务员掏钥匙开门的声音也能预先提醒一下屋里的人啊。不过庆幸的是,他没有看到让他更难堪的场面,也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但肯定不是刘副师长的老婆,他认得。列宁甚至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人家没有看清他是谁。再转念一想,这纯粹扯蛋,自己的秃顶太显眼了,而且人家只要稍一琢磨和询问就能查出来。他简直快疯掉了,为什么偏偏就是自己,为什么偏偏就会撞到这样的事!
4.
那天下午的会,列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眼睛直往主座上的刘副师长扫探。开会前副科长还问他,那份文件呢?列宁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找着领导!副科长就骂:你说你能干什么吧?真耽误事!正要去找刘副师长,没想到他自己把文件拿过来了。会上竟然还像个没事人似的,该念文件念文件,该讲话讲话。列宁心里暗自佩服:瞧人家这心理素质!不过,差不多所有人也都能看出来,刘副师长有点儿心不在焉。
其实这件事,本来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庸人自扰,也不一定有后来的麻烦。列宁肯定不会到处乱说的,他也不敢,而且并没有看清那个女的究竟是谁。最关键的,没有什么性质恶劣的事实,至多算是个关系暧昧。但屋里的俩人紧张,沉不住气了。他们在明处,列宁在暗处,看到了什么,会不会出去说,心里没底。
关于这事,刘副师长碍于身份和脸面,不好出头。他想来想去,打了电话给场站赵站长。因为列宁那个看起来有点古怪的“小老头”,毕竟还是赵站长给推荐的,有些话让他敲敲边鼓,可能比自己出面顶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老赵啊,你推荐去军需科的那个小伙子,叫张什么来着,对对,就是练兵比武中给警卫连露脸的那个,表现还不错嘛!我要感谢你割爱推荐哦!进步很快,毛病嘛,也改了不少……你问什么毛病啊?年轻人的通病嘛,就是有时候掌握不好分寸,请示汇报不够;再就是呢,作风还不够严谨,有时不太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让他多锻炼,多学习,肯定还会提高的。我对他有信心,打这个电话嘛,就是专门谢谢你这个伯乐!咱们兄弟,没说的,师党委这边,有什么事你吭气,哈哈,哈哈!”
赵站长赵光明可不是省油的灯。一听堂堂一个副师长,为了一个连职小干部亲自给自己打电话,而且话里话外都能听出来明为表扬实为敲打,这里面一定有事!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赵站长马上借请师机关检查指导工作为名,让列宁到场站来一趟。见面一聊,东拐西绕就绕到这事儿上来了,说刘副师长专门还打电话表扬你呢!不过呢,他话里有话……赵站长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就看出列宁的精神紧张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站长我帮忙,咱们可是老交情,千万别客气!列宁几乎就要彻底交待了,但想了又想,还是忍住了。说自己知道了,刘副师长指出的毛病自己一定改!
赵光明这个人,正团也两年多了,内心里做梦都想当师里的这个后勤副师长。只是碍于各种因素,平时掩藏得比较好。他敏锐地感觉,自己的机会可能来了。运用各种力量运用各种手段地打听,打听到了。原来自己手下有个女护士,为了想去进修改医生,最近一直在找刘副师长帮忙。这种事,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在女同志集中的地方。她们看这种事情,不是凭证据凭经验,而是靠鼻子靠眼睛,那简直一看一个准。赵光明把这个女护士叫到自己办公室,一顿连吓唬带忽悠,那女的哪见过这种阵势,立刻招供了。倒还好,就睡过一次,剩下的最多就是瞅没人的时候去刘副师长办公室打打擦边球,没想到就被列宁给撞见了。
赵光明灵机一动,给这女的支了个招儿。说这事很麻烦啊,如果透露出去,别说是你了,连刘副师长也得跟着受牵连。到时候别说你想进修、当医生了,弄不好都得转业甚至复员!把那女的吓得直哭。赵光明说这么着吧,这事儿啊,领导肯定不好自己出面,有损形象啊,你去找找那个张助理得了,带上点钱,就说是刘副师长让你来的,把话说明了,他只要收了钱,这事就没问题了!女护士连连点头,千恩万谢!赵光明又把纸巾递过去让她把脸上的泪擦擦,还顺手摸了一把。看这可怜的,好了别哭了,有钱没?没钱说话,站长我帮你!有钱,有钱!这女的连声答应着出去了。
依计而行,那女护士硬着头皮找到了列宁。什么也没说,先递给列宁一个信封,说是刘副师长让给你的。列宁一看她的样子,先就明白了一半。打开一看,里面有五千块钱。五千块钱差不多是列宁半年工资了,这是给的封口费啊!但列宁哪敢收?一收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当时看见了吗?而且谁知道收了这钱,后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陷阱?他一个副连小助理怎么斗得过一个副师长?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执意不收,会不会让刘副师长更多心?那女的见列宁犹豫,一急差点就要给列宁跪下了。列宁只好说:信我看过了,也知道领导什么意思。你回去吧,这钱也带回去,你放心,我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但列宁不收钱,女护士心里到底还是没底啊!再去找赵站长?一次接触就感觉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思来想去,她又找到刘副师长那里去了,同时也是为了探探刘副师长到底什么意思。刘副师长一听就傻了,还有点敢怒不敢言。他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还看不出赵站长什么意思吗?但明面上还真挑不出什么理来,人家就是摆出要帮自己的架式来的。心说好啊你个赵光明,跟我玩心眼,搞到我头上来了!但是呢,身边这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已经把该说不该说的都露底给赵光明了,人家现在抓着自己的把柄,也不能立刻就把脸皮公开撕破了。刘副师长咬咬牙,心说无毒不丈夫,都已经走到这个份上了,我就退一步,再给你们一次脸!一咬牙,他把那个女人轰走,把列宁直接叫到自己办公室去了。
那时候的列宁,可没有老机关的城府和胆量。虽然觉得这种事不地道,但不敢去给上面报告,那是师常委,闹着玩的?他急需做的,是赶紧洗白自己,让领导明白,自己是无意闯入,既无心也没胆量说出去。正犹豫该怎么找刘副师长表白呢,人家等不及直接找他了。列宁进门的时候腿肚子都转筋了,进门除了喊了声报告再不知道说什么了。刘副师长也不说话,这次又给包了一个更大的信封,一万块!把信封放到桌子上,表情冷峻地看着列宁。那是钱吗?不,那是投名状。意思是:收了你就是我的人,你对我够意思,以后我也决不会亏待了你;若是不收,这是给脸不要脸,摆明了要跟我作对想出我洋相,那咱就试试看,到底谁先趴下!要按一般人的做法,就直接把钱拿了,然后说一句我什么都没看见,再发个毒誓,这事也就过去了。可列宁是一般人吗?他倒是使劲解释使劲洗白了,说刘副师长那天我真是冒昧,就为了着急拿一份文件,也没看见您在里面休息,实在罪过罪过。但是另一件最关键的事他没做,没敢拿钱!总之,他没拿那钱!道完歉他敬个礼,慌慌张张就给走了。只剩下气得脸色铁青的刘副师长,把钱哗啦一下扫到自己抽屉里了。
5.
没过几天,军需科长和干部科长先后找列宁谈话,说靶场连缺一个连长,师领导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派他过去当这个连长。列宁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慎重考虑,这是要把他调走啊,怕他乱说乱告吧?可能还有点警告的意思,逼自己就范。莫非这个时候再去找刘副师长,还有回旋的余地?不过再仔细一想,不能再去找刘副师长了,好像做错事的倒像是他自己似的,还有没有一点尊严和底线了?又一想,去靶场连好歹是当连长,差不多提前了半年晋升正连,在哪儿干不是干啊,干几年再回来呗!总比被安排转业走人强吧?再说,就算是自己不同意,有用吗?这是列宁自己的想法。另一层意思他不知道,就是刘副师长这种安排不仅是为了警告他,也是为了警告赵光明。
这事列宁事先没跟我说,后来临走了才告诉我,气得我直骂。他也一个劲儿骂自己真他妈没用,那算多大点事啊,收就收了呗,既能捞点外快,还能让领导放心。幼稚啊!傻逼啊!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一起出出主意呢?他说,就这种事,自己都想不知道,还敢告诉别人?我说,我他妈是别人吗?他说,那还能怎么着?我总不能为了我自己这点事,再让你去惊动你们家老爷子吧?我也没话说了。他说,不用担心,最多三年我不就回来了吗?我就是那到哪儿都能生长的土豆!倒还挺能安慰自己的。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靶场连距离师部差不多八百公里,在宁夏境内,位于腾格里沙漠南边,名字叫“三不拉”。据说解放前是人不拉屎、马不拉尿、马步芳也不拉壮丁,故而得名。可见条件极其艰苦,基本属于半野生环境。但又必须存在,是整个军区训练和实弹射击的主要靶场。编制有一个连长,一个副连长,一个医师,还有几十个兵。因为条件过于艰苦,干部一直缺编,目前只有一名副连长和那个医师。列宁虽然心里别扭,却又很快调整了自己。靶场唯一缺点就是太远太苦,不过自己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好处是那里山高皇帝远,难得舒服自在,可以不用应付那些恶心人恶心事了。
临走头一天我设宴送他,那时我已经确定调回干部科,就等这批干部报到交接了。我说你先去,回头我帮你做工作尽快调回来,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提前调正连了呢。列宁说谢谢了,不过没准我还不一定愿意回来呢!听说那地方天苍苍野茫茫是个好猎场,下次回来,给你弄两张黄羊和狐狸皮子!你还要什么?听说那里还能搞到鹿鞭!要不要给你弄点补一补?你看你们结婚这么长时间也没种上!我说你就是鸭子肉烂嘴还硬,都什么时候了还浑身骚乎乎的?快滚吧!他嘿嘿一声坏笑:那你保重了,老同学!老同学保重!我望着送列宁的吉普车走远,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不过到了后来,刘副师长这事儿到底还是翻船了。捅出这件事的是谁?还用问吗?赵光明呗!正好在是军区考核师党委班子期间给捅出来的。当然他不傻,不会自己站出来指认。而是威胁利诱了那个女护士。那女的确实也是胸大无脑,觉得自己觉也睡了钱也花了,最后刘副师长由于各种原因没给她把事办成,那可是结结实实的人财两空啊!她一赌气,再加上赵光明答应她只要向老实交待和检举揭发就可以不让她转业,两下一合,她鼓起勇气反映了刘副师长以许诺改医生为由强行霸占她的问题。这下可乱了套了,没等军区来人调查呢,刘副师长家里先自乱成了一锅粥。师里想压都来不及了。本来,这种事一般都是民不告官不究的,大不了赔钱嘛。而且一个副师长出了这种问题,师长和政委也难辞其咎。所以既然已经包不住了,大家为了撇清自己,也都主张严肃处理。刘副师长受到党纪军纪的严肃处分,按程序上报免职,当年年底安排转业。那个女护士也没有幸免,年底也安排转业了。她太幼稚了,不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不过赵光明倒是给她解决了一笔钱作为补偿,再加上自己将来出去还要嫁人,最后也就没有再接着闹腾。赵光明有没有当成副师长,咱们以后再说。敢情这事儿,就列宁稀里糊涂成了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