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闻墨清
这是张三第一百八十七次拿起左手的剑,放下右手的刀。
然后他又放下了左手的剑,握起右手的刀。
就这样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最终,这个一口黄牙,毫无侠客风姿的邋遢汉子头仰着天,放下手中刀剑,重重一拍脑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话,无助道:“这要我咋子选嘛!"
这两天啊,张三想在刀与剑中,作出一个选择。
他听说他喜欢的翠花姑娘喜欢剑客,因为剑客比刀客更威风,所以他想弃刀用剑,让他心仪的翠花多看几眼。
翠花,是张三隔壁邻居,翠花她妈好像是个寡妇(反正自张三来这里,就从未见过翠花的爹),独自把翠花拉扯大,而张三从小便没了父母,幸好有个师傅传授了他一身刀法,才让他勉强维持了生计,并跻身江湖,之后师傅也老死了,只剩下了张三孤零零一个人,翠花一家虽不富裕,但仍在逢年过节时,或多或少接济张三一些衣食用品。
而翠花也不漂亮,更与所谓的倾国倾城相距十万八千里。
可张三就是喜欢翠花,很喜欢,打心眼里喜欢。张三喜欢翠花做的烤馒头,馒头被切成片,用炭火慢慢烘烤,还要不时翻面,最后洒上一些粗盐巴,再洒些翠花在山里采的野红椒做成的辣椒粉,香脆可口,一口咬下,外面脆生生,里面软绵绵,真香!
张三自诩百吃不厌,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把翠花娶回家,生一个,哦不是,是一堆大胖娃娃,吃一辈子翠花烤的馒头。
“诶!这口水流的,你咋了?又想翠花呢?”对街的李大柱走了过来,提着一坛廉价黄酒,满脸鄙夷,“你说你咋就看上翠花呢?她哪好了?他妈还是个寡妇,你就算真取了,也不怕被人笑话!”
张三还不生气,只是在一旁傻傻的笑,憨里憨气的,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赶忙问:“李大鸟,你刚路过翠花家,看见翠花出来没?还有,你说我练剑,是不是比练刀更威风?”
李大柱瞬间面红耳赤:“你个张三,不许你叫我李大鸟!”
张三讪讪笑着,意味深长,带着方言口音更显奇怪:“这不是夸你有能耐嘛,还不乐意了,嘿嘿嘿,一般人说啥子都不给他这个称号的,求都求不来!”
李大柱破口:“滚!就你这瘪三样子,我还不清楚,拿起刀和拿起剑不都一样吗?真正跟人打起来不都是连裤裆里的鸟都吓没的货色?你若不信,那天跟我比比!”当他察觉到自己又说了一个“鸟”字,脸更红了。
张三还是不作声,只是憨憨地笑着。
两人在就在这里,坐在石台阶上,喝着黄酒。
“我也真替你着急,都二十九了还没个婆媳,还长这么寒碜,你啥时候去翠花家提亲呀?”
“再等等,等我练会了剑,就去。”
李大柱撇了撇嘴。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张三:“我真喜欢翠花,她做的烤馒头真好吃!”
李大柱:“诶,你知道吗,咱们这的官老爷换了,好像新来的是个三品牵牛将!啧啧啧,这么大的官呀。”
张三突然问:“李大鸟,你信命吗?”
“你问这茬子干甚呢?”
“当年收养我的师父啊,说了两件事,一件是,我练不了剑;二件是,我活不过三十岁,说完他老人家就走了。”张三望着天空,左手大拇指摩挲着地上的剑柄。
“我还说你他妈的是个绝世高手呢,你咋不信呢?”李大柱显然不信这茬。
张三瞥了眼李大柱,好像在说这是你有眼不识泰山!满脸猥琐。
李大柱迅速脱下草鞋,作势要打,张三赶快跑路了,又返了回来,拿走了落下的刀和剑。
刚过拐角,便撞上了一个人,张三眼疾手快,在那人就快被撞倒时,一把搂住了。张三感受着怀里的温度,看到那人正脸,却连忙松手,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面红耳赤,接着露出了一口黄牙,转移话题:“翠花,你怎么拿了把剪刀出来啊?”
翠花显然也很窘迫,双颊微红,江南独有的吴侬软语特别好听:“我,我找魏叔磨磨剪子,剪子用太久,用顿了。”
张三连忙抢过来:“不用麻烦魏叔,我这就给你磨!”
翠花微微一笑:“今晚你就到我家吃饭吧!"
张三之前也是扭扭捏捏的,说这不合适,但现在,也不管那些疯言疯语了,头都没回便答应了。
此时,翠花在拐角注视着这个有些傻里傻气,却对自己很好很好的男人。
此时,那个酒量压根不行,喝了半缸黄酒就醉了的李大柱含糊不清,对着空气比比划划:“诶,张三呀,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呀?你知道翠花母女一天做啥营生吗?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打了个酒嗝,“我是说,他们娘俩好像一天啥都不干呀,但就是有着好像永远花不穷的银子啊,是……吧?”说罢,这个汉子直接一头倒在地上,鼾声大作。
张三是使刀的,而磨刀与磨剪子是一样的,都需用磨刀石,而磨剪子更简单。
按同一方向反复在磨刀石摩擦,时不时搀一些水,磨一炷香时间便可。
黄昏已至,张三踢醒了仍在大睡的李大柱,接着拿着剪刀,去往翠花家。
天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血红,一般是深蓝,尽头是东和西。太阳在山头渐隐渐没,颓然无力。天边是火烧云,太阳把光辉全部给了这片蓝天,蓝天把全部的美丽给了云朵,云朵把最美的美丽映入了人眼,翠花望着这片天,怔怔出神。
“翠花,你作甚哩,是不是还在想张三呀?”一个仍有八分姿色,十分动人的寡妇从简陋房舍缓缓走出,步伐端庄,语气柔和。
这个没有那么漂亮的女子仍然看着火烧云,轻轻点了一下头。
“翠花!我磨好哩!”张三小跑着到了母女家,却先看见了翠花妈妈,有些尴尬,露出了一口黄牙,“阿姨,那个……那个翠花呢?我给剪刀磨好了!”
妇人笑了笑,叫来翠花,三人吃起了饭,张三看见了心爱的姑娘,一张嘴咧得更大了,再看见最爱吃的翠花做的烤馒头,感动的几乎要流下眼泪。
吃饭,三人闷不做声,也不需要有什么客套。人与人最舒服的相处方式,就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说话,自是有着无声地默契。
但这次张三觉得氛围有些不对。
突然,翠花放下碗筷,欲言又止,但由于片刻,终说了出来:“张三,过两天,我和我妈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我们会过上很好很好的日子……”她深呼吸了一口,稳定心神:“你放心,我会写信给你的,这个屋子里的东西,想必都不用了,你看要什么,就拿什么……嗯……对了,我们还有一些积蓄,也没什么用了,你也拿上,以后照顾好自己,别和李大柱就喝劣黄酒,买点好酒解解馋……你……你人真的很好,以后……以后讨个好媳妇……”翠花终于哭了,“找个好媳妇!”说完,跑入了屋子。
张三声音颤抖,虽不知发生什么,但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的浓重口音是跟他师傅学的,此时更显浓重:“阿姨,翠花这是咋的了?!咋哭了?阿姨你们要到哪里去啊?!!”
妇人语气仍然柔和:“唉,张三,你若真的对翠花好,你就听翠花的话,我们真的身不由己,但你不一样,你要好好活,你要找个好媳妇,忘了翠花。”
张三大吼着冲出了翠花家,妇人望着张三消失的地方,有些失神:“这样也好。”
张三没有先回家,而是在这个小县转了一圈,散散心。
这个时候呀,天边只剩太阳的一边,整个天都成了深蓝。富家的房屋中已亮起一缕或几缕烛火,青楼内名妓怀抱琵琶,用着地道的渝州方言,轻轻弹唱。
许多老汉已经吃完了饭,蹲坐在自家门前,望着星空,然后和邻居街坊闲聊着。
酒馆里呢,灯火通明,有着嬉笑,有着酒气,有着一个说书先生,在收到打赏之后,津津有味地给满堂客官说着一个小故事:
话说七百年前,有一位非常厉害的江湖客,名叫江真,爱上了一个寻常人家出身的小丫头,叫斐秀,可诸位猜怎样?这个丫头心头有病,还没来得及被江真迎娶,便因病死去,江真不甘心,他用自己毕生武功修为,把自己和斐秀的魂魄,一同转入了六道轮回,称:“生不逢时,死亦要在一起!只为下辈子再见斐秀,仍要将她迎娶!”
张三已经听过这个故事许多遍,甚至知道接下来这个说书先生要细讲这个江真的英雄事。
接下来几日,张三只是呆坐在门前,静静的,朝思暮想着翠花,却不再去翠花家。
“诶,你丫的,坐这里想鸟呢?!”李大柱提着一坛劣黄酒,挤着张三坐下来:“你知道那个三品牵牛将张大人来咱们县交接县长不?你说咋好好一个三品官来咱们这个穷酸地方了?”
张三托着脸,六神无主:“你问我这些我哪晓得呀,不就是些明升暗降的皇帝心术吗?我师傅活着的时候啊,只是说这些庙堂之争与江湖无关,也与民生无关,只有想有关时,才会有关,这些东西我听不太懂,但我先现在也很愁啊!你说翠花为啥要走塞呀?搞的我都不敢看她了。”
“你瞅瞅你这点胆子!你既然心疼她,你就与她说,让她知道你的心意,哪怕被骂声流氓,你起码也不遗憾了嘛!瘪三呀,我就觉得在这点上我比你强,我媳妇想当年瞧都瞧不上我,但我呢,天天跟我老丈人喝酒,酒跟他说,我中意你女儿,久而久之啊,我媳妇就也慢慢对我有意思了!”李大柱此时有些得意。
“哦,也许吧。”张三眉头紧锁,眼神中却只有茫然,李大柱从未见过张三这种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江湖,庙堂,无非是两字区别的——人心。有人在山巅一览众山小,有人在山腰仰视山顶,有人在山脚下迷失美景,有人才行至山之一隅,便无功而返,有人却无心争夺,偏偏思念一个不漂亮的姑娘。
师傅说,张三是一个没有坏心思的人;师傅说,张三是一个没啥大前途的人;师傅说,张三是一个一辈子拿不起剑的人;师傅说,张三是一个活不过三十岁的人;师傅说,张三是一个一旦拿起,就再也放不下的人;师傅说,张三是一个执着执着的人;到最后,师傅瞑目前说,他一生说的话,九分对,一分错。
但,这就是江湖,这也才是江湖。什么郎才女貌最风流,放屁!什么仗剑不平就拔刀,放屁!什么逍遥不羁纵天地,放屁!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但,张三有一句是真的:“翠花,我喜欢你,我想吃一辈子你做的烤馒头!”
在那个三品牵牛将张轩志交接所谓的“县长”后,微服私访,身着深绿布衣,去了一个“寡妇”的家里。
“臣,参见贵妃娘娘,参见公主!”张轩志跪在母女两人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二十五年前,当朝皇帝微服私访,与一位市井姑娘生下一女,赐名张彩凤。皇帝不顾骂名,将这个市井女子带入宫中,给予贵妃之名。一时间文人书生口诛笔伐,贵妃饱受世人诟病,朝野市井流言四起,皇帝只得将这名女子丢入民间,但未曾夺了这“贵妃”之名,女子隐姓埋名,将年仅一岁的孩子,改名翠花。
夫人就那般随和地站在跪拜不起的牵牛将面前,未动一作,未发一声,笑容惨淡。
翠花在母亲身后,心不在焉,又心如刀割,她低声说了一句话,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别人说:“等不到的,便是错过。”
二十年,这座县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朝廷二十年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只因为这里有着这对母女,至于这里的脉络民生,朝廷也已经摸排得一清二楚。
即日,母女二人回京面圣,有两百重甲扈从。可那张轩志在拜见母女之后,却没有亲自护送,而是消失在了小巷之中……
“咚咚咚。”破旧的院门被敲打着。张三急忙去开,看见一个眉宇轩昂,器宇不凡的蟒袍青年站在门外,嘴角微挑。
张三露处满嘴黄牙,认得出这是官老爷,急忙领进家门,挤出一个笑容,说话带有浓重口音:“官老爷,您来我家是要做啥子呀?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呀?”
张轩志眉头紧蹙,面色不悦:“见了本大人,还不跪下?”
张三有些心不在焉,但仍然作势要跪。
张轩志突然大笑起来,赶忙扶住将要跪下的张三,笑着走进屋里。
“张三,本官问你三件事,你只需答是否便可。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翠花呀?”
张三不知眼前的官大人何意,摇了摇头,他不想给翠花添麻烦。
“那你是否知道你所谓的翠花是当朝陛下的女儿呀?”张轩志笑容更浓郁。
张三瞳孔收缩,但他努力保持平静,缓缓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呀?”
张三又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和你一个我不知道的小蝼蚁说话,真的很有趣啊,怪不得那人要与一个市井姑娘生孩子,告诉你,我叫张轩志,至于为什么来,你应该知道。你很有眼光啊。但是呀,你不配,给你的翠花提鞋,做狗都不配,现在门外已经有二十铁骑包围,你说怎么办呀?”张轩志装作恐惧的样子看着张三,戏谑之情浓重,“对了,或许你现在给我磕几百个响头的话,说不定我心情好,赏你个,全尸!”说罢,张轩志又哈哈大笑。
张三眼神越来越清澈,紧握着手中的剑,所有精力都集中于剑尖之处,剑身无故剧烈颤鸣,发出铿锵之声。
张三咧出满嘴黄牙,声音有些僵硬地说:“莫欺,少年穷!”最后三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大柱又提着一坛黄酒来了,但看见张三的屋外,尽是横尸,一个身穿蟒袍的尸体,更是被割去头颅,张三收剑,朝李大柱笑了笑,做了一个喝酒的动作,消失了……
李大柱嘴唇颤抖,一坛酒就这样摔在地上:“你…你他妈真的是绝世高手啊!”
这一日,王妃携公主回京,这一日,江湖上少了一位用刀的探花郎,这一日,江湖上多了一个剑道魁首——张三!
夜幕又一次来临,天下还是这座天下。张轩志惨死,张三被重金通缉,但张三不在意,或者说,是没心情在意。
炊烟如河水流得蜿蜒,眼泪和情字有何解?到底谁是戏子?谁是伶人?谁又是看客?所谓儿女情长,莫不才是江湖?!!!!!
“翠花,我给你磨了剪刀!”
“翠花,我给你修好桌子了!”
“翠花,我想吃你烤的馒头!”
“翠花,我喜欢你。”
翠花,也就是张彩凤,此刻躺在深宫,泪流满面。
小镇下起了雨,淅淅索索,好像谁在哭。但烟火人间,根本不在意谁哭。
张三走在人生地不熟的土地上,飞奔向某个方向……
官家消息,太平公主要与大秦的二皇子和亲,紧接着,刚回京不过三旬的张彩凤便被任为太平公主。
众人又一次唏嘘,这次卸磨杀驴的意味实在是有些重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但毕竟是张家的家天下。但毕竟是为了这一方水土的安宁,众人便纷纷掩口,装作不知情。这个朝代呀,人人都练就了一身好本事:装大侠不行,装孙子人人在行呀。
原来,回京是为了和亲,那贵妃呢?
一丈白绫,自缢了。
张三仍记得师傅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情仇,有恩怨情仇的地方便有江湖。你怎么脱干系?”
嗯,是的,天底下有两座江湖,他更喜欢面前自己所在的这座。
于是哪怕太平公主再不愿意,也被人抬上了通往西域的官轿,同轿内还有高人看守,避免其自尽。外面是三千精锐扈从。
这里是沙漠,黄沙漫天。一个身着穷酸的剑客仗剑拦下了皇家的两千精锐。他大声喊出了一句话,石破天惊:“斐秀!我喜欢你!我等了你七百年,我真的很喜欢你!”
那个被母亲唤作翠花的女子听到这个名字,不知觉中想起了不知道是多久多久以前的记忆:有一个混蛋自行兵解,只为与自己来生相遇。她又想起有一个混蛋天天缠着自己,想吃自己烤的馒头。最后她想起,有一个混蛋一嘴黄牙,见了自己总是一咧。神志逐渐清明,她发现他就是他,他也就是他!张三就是江真,而江真就是张三!又是不知觉中,翠花,也就是斐秀,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张三左手握剑,淡蓝色剑气在身边嘶鸣,萦绕。他眼中精光暴涨,用一个诡异弧度向前冲去,最后发出一剑——破千骑……
“对不起,我无法顾全天下,我也无法为黎民苍生而止步,我只晓得我喜欢翠花。如果我注定背负骂名,我也绝不相欠天下!翠花!你愿意再等我吗?”张三无声哽咽。一番话别有深意。
张三阻止和亲只为自己,不为天下!但如果自己一定要背负骂名,他也要以一种对得起天下的方式去阻止翠花和亲!
“我愿意。”翠花笑容真诚。
张三御剑刺穿翠花心口,再横剑自刎,留下剩余几千骑兵不知所措。
这辈子不行,那我就下辈子喜欢你!下辈子不行,就下下辈子喜欢你!反反复复,乐此不疲!追寻了千万里,跨越了生死,只为抓住你!
“话说呀!江真两次轮回,只为斐秀!一代英雄为爱走江湖,此生无憾!”酒馆里,说书先生终于说完了这个压箱底故事,喝了一口劣质黄酒润嗓。
一对年轻男女在酒馆的不起眼位置上相视一笑,男的一口黄牙,女的并不漂亮。女子缓缓起身:“你等着,我让母亲买馒头,给你做烤馒头!”
注:这篇文章兜兜转转写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喜欢,理解这种风格,希望大家能够给我一些建议和意见,一点点也行。还有,如果大家喜欢的话,请给我点个赞吧!真诚感谢你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