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致我终将逝去的童年。
原谅我至今都说不出来我的父母是谁,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已经是章老太太家的一员了。章老太叫我儿子,哪怕她孙子都已经和她一样高,可她都不觉得乱了辈分,我一只小狗又计较什么呢。
最开始我是没有名字的,章老太对我很宠爱,一直宝贝宝贝地称呼我。有一天,我趴在章老太孙子的膝上,他悠闲地给我挠着痒,冷不防地说:咱家二哈怎么长得这么快?章老太没有把他的意思理解清楚,瞪着他说:怎么能管他叫二哈呢,他多可爱啊,一点都不二!章家小儿笑着摇头,说:哎呀,咱们一直没有给他起名字呢,叫二哈不好听,那就叫他哈尔吧!
于是,我就有了这个很二很二还不如二哈的名字——哈尔。
在章家,我度过了我的童年,回想起来依然很快活的童年。
我可以抱着毛球滚来滚去,尽管这毫无意义,可我就是觉得好玩。我可以随时随地在屋子里撒欢,撞到桌腿就嚎,一嚎就可以得到爱的抱抱。我可以饿了就把下巴扬到章老太面前,她会端出一个乘着鸡腿的盘子,只要我随性地摇一摇尾巴,她就心满意足。我可以和家里的垫子大战三百回合,然后楚楚可怜地看着正要发火的主人,她就叹着气帮我收拾残局。最开心的是,每天早上和傍晚,章老太都会带着我出去散步,我最喜欢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和青草在鼻尖那种有韵律的拍打,那节奏,飞一般的存在!
那天傍晚,我还是和章老太一起下楼遛弯,我走在前,她走在后。路上她遇到朋友,眉飞色舞地开始聊天,这一停我当然没有耐心了,就不停地挣。章老太看我特别想跑,就放开了绳子,让我自己去追蝴蝶去了。
我跑呀蹦呀乐呀欢呀,跑着跑着,就不认识路了。再回头,满眼没有认识的东西。这是哪儿?
想着自己跑过了,就往回跑吧,怎么跑都是陌生,我慌了,想拦住个人问问,奈何还没跑到跟前,那人就躲得远远的。这是怎么了?我不是人见人爱的哈尔吗?
走了一天一夜,我又困又累,肚子也饥肠辘辘,还是找不到家。没办法,我只想先找个暖和的地方凑合睡一觉,但那些有着干草又舒服的地方都被别的狗占领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窝,刚要进去,就被一只凶悍母猫给挠了出来,为此脸上还挂了彩。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闻到一股肉的香味。凭着我的优秀嗅觉,追根溯源,我找到了一个桶,里面有好多剩菜,其中就有半截我最爱吃的鸡腿!
按理说呢,我是不会吃平时眼皮都懒得抬看的剩菜,奈何我饿呀,看到那半截鸡腿就像你们人类中了彩票一样兴奋。
当我刚要大快朵颐的时候,很不幸地来了一辆车,十分麻利地把那个装着我美食的大桶倒进车里,然后手都不挥一下就开走了。
我愤怒了有五秒钟,虽然只有五秒,我却做了一个非凡的决定:跟着那车跑!
当我呼哧呼哧地已经跑懵逼了的时候,那车终于停了。
盼到了车停,我正想迫不及待地享用大餐时,一声“嗷呜”地嚎叫响彻耳际。我抬头仔细一看,哎呀妈呀,吓死人啦!我身处车灯辉映下黑黢黢的大坑里,坑边站着一排排冷峻的身影,一双双阴森森的眼睛,透着蔑视和挑衅!
2.英雄救美,我不是英雄,我是美。
送我大餐的车,在我还没缓过神的时候就又潇洒地开走了。我都快吓尿了,看来今晚是要成这群狼的盘中餐了。我哈尔还没活够啊!
那几头身形较大的,看到我不敢动,更肆无忌惮地跳下坑,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我后爪颤抖着扒紧了地面,后脖子缩起,挺直了身子,随时准备和他们拼命。不知道为何,还是没忍住“汪汪!”叫了两声。
对方那几位听到我叫,也凶悍地回应了我两声“汪汪!”
咦?什么情况?你们不是狼呀?吓死本狗狗了!
我松了口气,摇起尾巴,以极其友好地态度向他们打招呼:“汪汪,你们好!”
有只狗不屑地回应了我:“汪汪,傻蛋!上!”
刚刚还在示好的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扑到我身上一顿撕咬!
疼死了!关键是,为什么咬我呀?我也是一只狗呀。
在我还愣神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咬得皮开肉绽了,疼得我也不顾一切地反击。我打仗经验值虽然为零,但是个头比他们都大,随便一甩就能摆脱一个,所以我只好像个疯子一样不停地摇头摆尾,避开他们咬住要害。
不过,我的体力追车已经耗尽了太多,抵挡这几只疯狗,越到后来越是力不从心。
就在我已经接近绝望的时候,一个黑影纵身跳下来,飞奔到我身边。
那是一只黑瘦黑瘦的野狗,毛很长,在撕咬过程中,那黑毛摆动,很美,我第一次被一只狗而不是一只鸡腿这样吸引。
没过一会儿,那只黑狗就击退了那群欺凌我的暴徒,傲娇地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我想好好表达一下谢意,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拉拉地“汪汪”,完全走音,真的对不起,黑玫瑰,我那时是真的想好好说声谢谢的。
那天晚上,我舔着伤口,从剩菜堆里挑了几样能下肚的狼吞虎咽了一些,蜷缩在坑边,昏昏沉沉睡了一宿。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野猫聊骚的叫声把我吵醒。我眯起惺忪的眼睛,看到不远处那黑玫瑰一样的身影,顿时来了精神。
当我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时,那黑毛玫瑰冷冷地吼了一句:“汪汪,离我远点儿!”
受到呵斥,我心里委屈,低吟了两句。
黑毛玫瑰看到我不吱声了,向我走近两步。“汪汪,你太臭了!”
她这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好像是不怎么好闻。回头一看,原来昨天我所在的那个大坑是个垃圾场,臭气熏天,苍蝇嗡嗡地乱飞。因为昨天受了伤,又实在是累,我就趴在垃圾堆边上睡着了,身上的味道自然不会好闻。
“那这……怎么办?”我不好意思地抖落抖落毛。
“别甩了!你跟我来。”
黑毛玫瑰带着我来到一个池塘边上。我跳下水,扑腾扑腾地耍起来。
水花飞扬,阳光闪耀下的水珠里,透着黑毛玫瑰那傲娇的面庞,真美!
我伸着舌头走到她身边,矮下身子,表示臣服。黑毛玫瑰侧头瞅了瞅我身上洗过的干爽柔顺毛发,默默表示允许。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拥有了一个老婆!
3.生活有好有坏,总是让人无奈。
黑色玫瑰叫半耳,有着油亮的黑毛和狭长的脸,是只什么品种的狗我不知道,在我眼里就是一朵黑色玫瑰啦。
半耳的左耳曾经在打架过程中被咬掉半个,所以叫半耳。在那次失去半只耳朵的打斗中,她咬死了欺凌她的另一只野狗,所以在垃圾场这里,她是老大。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野狗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现在知道了,野狗并不是散漫悠闲偶尔打打小架斗斗群殴啥的,他们也有着森严的等级,当然这等级的确立途径还是通过打架。
和半耳在一起,我即安心又安全。半耳生性高傲,瞧不起那些天天在垃圾里头刨食物的野狗,她从不吃垃圾,专门捕食,像狼一样捕食。长期以来,正因为她不是在猎捕就是在猎捕的准备中,她身手敏捷,动作灵活,撕咬力度比起一般的狗都要大。其他的狗众,因为偷懒只吃垃圾场里的剩菜,所以各个膘肥体圆,动作迟缓,在这个地方有半耳的存在,他们永远也称不了王。
和半耳在一起的半年后,半耳怀孕了。怀孕后的半耳,少了威风凛凛的剽悍,多了温柔的母性。有时,她会独自站在山峰上,闭着眼享受和风日丽,我看到风拂过她的面庞,就像一副画那样美好。
没过多久,我的宝宝们出世了。半耳生了五个小宝宝,但是因为生产耗费了太多体力,而我,在这春光乍暖小动物遍地跑的情况下,还是没有抓到半只兔子刺猬哪怕是耗子给半耳补充体力。半耳孤凉地看着刚出生的宝宝,咬死了最小的那只。
那一刻,我内心痛苦极了,如果不是因为我无能,怎么会保不住自己的孩子?
半耳没有怨言,带大了其余四个孩子。
那年夏天,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半耳带着四个半大狗崽儿在山林里奔跑、嬉闹,我也终于学会了捕猎,和儿女们一同练习追逐捕杀。那是个生机勃勃的夏天,充满无数美好回忆的夏天。就这样,我拥有了美好的妻子,拥有了可爱活泼的孩子,拥有了自己可以肆意撒野的山林,仿佛走上了狗生巅峰!
黄叶快落尽时,我的家庭第一次出现危机,我的两个孩子,阿国和阿安渐渐厌倦了打猎,他们两个更喜欢在垃圾堆里找食物。这被半耳发现时,她气得发狂!半耳和他们两个狠狠打了一架,但我看得出,他们两个都没有下狠嘴,根本就是在躲着半耳。
事后,他们和我说,他们看出来半耳又怀孕了,只是半耳没有发现。
又一次怀上宝宝的半耳,也放弃了管教长大的儿女,把阿国阿泰阿民阿安四个撵走了。我目送儿女们走开,但我知道他们并未远去,还在这片山林里闯荡。
那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本来冬季打猎就很难,大雪封山情况下,就更难了。半耳马上要生产,我还是找不到食物。
寒风呼啸的夜里,我坐立难安。
忽然,从夜色中走出一只黑影,是我们的小女儿阿安,她嘴里叼着一只冻得硬邦邦的烤鸭。她没有叫,默默放下了嘴里的那只烤鸭,转身消失了,离开时很像她母亲当年救我后的那样决绝。
半耳知道那烤鸭是从垃圾场叼来的,心里是嫌弃的,但是她必须要补充体力才能把腹中骨肉生下来。
那天夜里,她生下了我们第二窝孩子。我在她身边,帮她为新生的孩子们舔舐。
第二天清晨,我不是被黎明的曙光而是被半耳凄厉的哭声叫醒。
昨夜那窝宝宝,只有一个还打着哆嗦活着,其余三个全都冻死了。
半耳呜呜地叫着,把本来就清冷的冬日山林渲染得更加悲凉。
为了让最后这只剩下的小崽儿能够活下来,半耳不顾其他野狗的嘲笑和戏弄,弯下她长久以来挺直的脖颈,到垃圾场找吃的了。
那年寒冬熬过去了,半耳却在一次找食物时,被垃圾里的针筒扎伤了脚,成了跛子。
一瘸一拐的半耳失去了飞快的速度,这对于她来说是极大的打击。渐渐地,她变得更加孤冷了。
最后这个孩子,我把他取名叫大雪,纪念他出生时的大雪。这个崽儿基本上是我带大的,所以和我的感情也特别好。对我来说,这是值得庆幸的事,半耳不再搭理我,至少我还有儿子。
大雪一天天长大,我陪他的时间超过了陪伴半耳的时间,这是错误的,后来我才意识到。
又是万物丰盛的夏季,我带着大雪在山林里乱窜着追寻山鸡。忽然一阵呼啦啦闷声传来,我和大雪都停住脚步:这是什么声音?就在这声音之后,又传来一阵阵狗吠生,是大声愤骂和抗议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我和大雪都掉头跑到这声音的方向。
跑到垃圾场近处时,垃圾场四周围了二十几只野狗,其中,还有阿国和阿安。他们都在大声咒骂,只是轰隆隆的推土车很快就把他们的叫声掩盖下去。
那推土机把卡车上的土挖起埋在垃圾场里。
阿安大声地呼喊:“汪!妈妈……”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跑到阿安面前。阿安焦灼地述说,半耳刚才在垃圾场上时,推土车来了,其他野狗都一哄而散,半耳却用她弱小的身躯对抗那钢铁机器!她被推土车压在土底下了!
简直是噩梦!
我也跟着呼嚎,用尽气力地叫喊。
但是没有一句回音。
推土机堆满土之后,又来了一辆压路机,把那垃圾坑压得平平整整。我担心,半耳尸骨难全。
垃圾场的臭味没有了,乱哄哄飞舞的苍蝇也消失了,我的爱人,也没了。
消沉了好一阵之后,我对大雪说,我们换个地方闯荡吧,冬天要到了,我们得活下去。
走到城市和山林的交叉口,大雪被城市遥远的霓虹灯吸引,想要去那里。
大雪,如果你想去就去吧,但是我要去找下一个家园。我从城市里出来,但在那里已经找不到家了。我这样对大雪说。
大雪听完,连再见都没有说,摇着尾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