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桃栗
一.
“要来不及了你还磨磨蹭蹭的!”
“唉不行不行,我憋不住了,霍央你陪我上个厕所先。”
“我说杜容夏,你快……”
“啊?”
女洗手间坏锁的隔间门“吱啦”一声,我猛地睁开眼。干涩的瞳孔慢慢聚焦,微弱的晨曦透过天花板上的吊灯落在大衣柜上,我抓起枕边的手机,五点四十分。无奈地坐起来翻倒在被子上。又是这样,明明用语言都能延伸到每个细枝末节的回忆,转换成视觉影像呈现在梦境中总会变得支离破碎。闷哼一声似乎也无法表达郁闷之情,我趿拉着拖鞋刷牙洗脸,从冰箱里拿出吐司大口咬了下去。咀嚼的时候感觉太阳穴生疼,不知是因为牙齿太过用力,还是不死心地仍在回想那局总是做不完的梦。
她明明是对我笑了啊。
二.
压着下课铃声的最后一拍合上《数学必修 4》,我起身准备去走廊晃一晃。抬眼看见杜容夏站在教室后门口,厚厚的刘海盖住光亮的脑门儿。她穿了一条藏蓝色学院连衣裙,看上去却像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秋末刺眼的阳光从她身后洒进来,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用力挥了挥手,我便摘下眼镜走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找你啊。”她仰起脸咯咯地笑,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
“我们班除了我你还认识谁啊拜托。”
“唔,好像也是哦。对了,给你看个东西,将将将!”
她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拿出来,浅绿色的手机静静地躺在手心里,nokia5000,四五年前的旧款。
“沈凡给我的,他换了新手机就把旧的给我用了。”
我边把自己的号码存档边笑:“恭喜你有了自己的手机啊,终于不用整天跟只能打爸爸妈妈电话的'爱护宝'大眼瞪小眼啦。”
递回手机:“小心点,别给你爸妈发现了。”
“晓得啦,陪我去上个厕所,走走走。”她拉过我的袖子。
我跟上去,突然发现她走起路来小腿微微的僵直。
“你怎么啦?怎么感觉走路有点奇怪?”
“哦哦,唉烦死了屁股被我爸踢的。”说完还象征性地揉揉伤处。
“啊?为什么?不会…你和沈凡的事又被发现了?”
“怎么可能。”她摆摆手,“昨儿个不是礼拜天嘛,我爸让我上完舞蹈课买俩生姜回来,我给忘了。”
“就因为这个?”
“如果他发现我跟沈凡还在一起,怎么可能就踢我几脚啊。”
见班主任走过来,她赶忙把手机收进口袋。
“哎哎告你哦,我昨天晚上本来是趴着睡的,然后半夜没意识地翻了个身直接被疼醒了说的噗哈哈。简直囧死。待会儿告诉沈凡他肯定要笑死了。”
她还是咯咯地笑个不停,眉眼弯弯,像只打哈欠的猫咪。
“哎哎,你看沈凡在那边。”
她扯了扯我的袖子,向两点钟方向瞟了瞟,又警觉地从窗口望了望在教室讲台前喝水的班主任,然后淡淡地吐了口气。
我半眯着眼,看见了她瞳孔里的我自己,又在我的瞳孔里,看见了三年前她第一次向我说起沈凡的时候,连眉角都熠熠生光的模样。
三.
“看到那个穿蓝黄条纹 T 恤衫的男生没?”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三年前我们还在初中二年级,那天校园开放日,省领导和外宾来校访问,我俩被教务主任安排站在校门口迎宾。
“我们这样像不像南天门守门的天兵天将?”我说。
她噗一声笑了,浓浓的眉毛揪在一起。后来我发现,她忍不住笑的时候总是这副模样,只是那个时候,大脑门儿还没有被头发入侵,正张牙舞爪地晒着太阳。
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几个男生正从教学楼出来往操场走。其中穿条纹 t 恤衫,抱着篮球的就是沈凡,杜容夏交往一年的小男友。之前就对他俩的事略有耳闻,初二 7 班年段前 10 名数学竞赛省二等奖的眼镜男沈凡和初二 13 班全班倒数的芭蕾舞大眼美女杜容夏在一起了,男生们大都觉得相貌平平的沈凡捞了大便宜,除杜容夏朋友之外的女生们却普遍将智商作为情侣匹配度的参考标准。大家褒贬不一,唯一统一的观点便是他俩完全是不同星球的生物。
“话说初一军训会操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他,当时就想,这个男生怎么这么丑啊应该不会有人喜欢他吧。实在是没想到我后来居然跟他在一起了晕死。”
“是他追你的?”我顺口问了一句。
“也说不上追啦,就是我那个时候总是忘带生物和地理书,就去 7 班找付小倩借,她经常也抽屉书包一通找又找不到,然后她跟沈凡是同桌啊,沈凡的课本都整整齐齐顺在桌上,她就直接拿沈凡的借我。她告诉沈凡拿了他本书借给同学下课就还来,沈凡问是谁,她就说是 13 班杜容夏啦,然后我还书有时候就直接还给沈凡啊,就这么熟起来啦。不过告白当然是他先说的,我第一次没答应,第二次才答应的。”
她兴致勃勃地说着,好像我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应该是个自来熟的姑娘吧,我心想。
之后,在学校里遇见也会打个招呼,也许是认识了便会有所关注的原因,午休时经常能看见她在走廊角落里用当时鲜有的触屏手机打电话,那样明媚的神色肯定是跟沈凡讲着什么有趣的事情吧。
一次晚自习放学后,我照例推着脚踏车从学校车库上来,看见杜容夏站在教学楼门口有些手足无措地张望,她似乎也看见了我,笑着跑过来。
“妈呀终于看到个认识的人了。”
“怎么啦?”
“能把手机借我打下电话不?”
我掏出手机递给她,随口问道:“手机没电了?”
“不是啦,我跟沈凡的事被我爸妈发现了,我手机被收啦,现在我妈给我一个’爱护宝’,是那种只能跟爸妈联系的儿童手机。”
她边回答我边熟练地拨出号码:“喂凡大头,是我,我借别人手机打的,你还在车库呐?哎我妈刚打电话说她来接我了,今天不能跟你一路走啦。嗯你注意安全啊,拜。”
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沮丧:“谢谢啦。”
手机被递还到我面前,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袖口露出的小臂上一条条红痕,有点像棍伤。我有些吃惊得忘记伸手拿回手机。
应该是发现了我眼神的落点:“哎烦死了给我爸打的啦,他让我不准跟沈凡联系了,你说我怎么可能听他的呢,切。”
她说得那样若无其事,我看不出任何隐忍逞强黯然神伤的痕迹,她貌似还为自己勇于抗争的精神感到自豪。
“拜,我先走啦。”
她把手机塞进我口袋,笑着朝我挥了挥手。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又长又粗的马尾辫盖过棉袄的帽子垂到了腰,发梢在晚风中动荡不安地飞舞着。心里有些痒痒的,估计也是晚风的缘故吧。
这天可真够冷的。我这样想着。
四.
“我有个狐狸毛的坐垫明天带给你吧,屁股上有伤你这样上课坐得太煎熬了。另外别有了新欢忘了旧爱,’爱护宝’小朋友也勤勤恳恳陪了你三年。况且千万别一激动在家也把手机拿出来啊。”
我陪她从洗手间出来,她不忘用洗完手后湿湿的指尖朝我弹一弹:“谢谢央嬷嬷。”
“对了。”
忽然语气有些严肃起来,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犹豫不决。
“许循……要出国了,说是先读一年预科。”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我有些恍惚,她抿着嘴认真看着我,几秒的沉默。
“哦,哦。”我回过神点点头。
“他说……”
上课铃急不可耐地响起来,她略有担忧地看看我,匆忙跑进了教室。
许循,嚯,真是个久远的名字。
五.
去年夏末,当我第一次走进新教室的时候,惊讶地看见杜容夏坐在第二排靠左的位置百无聊赖翻着书。她初中全班吊车尾的成绩居然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而且刚好跟我同班,着实令我震惊了一番。虽然后来高二因文理科我们分别去了 5 班和 6 班,但说起来,高中三年也算挨在一起度过的。那时,她有些烦躁地挠挠耳朵,抬眼刚好看见我,十分喜悦地挥手,我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直到很久以后,我仍然记得那天她格格不入的橘红色连衣裙,还有耳边一直不曾停歇的蝉鸣。
后来,她最初的模样在我心里反复地模糊清晰。她会边吃着麻辣烫边对我说:“秧苗儿,你看看我左脸有没有肿,我妈在我右脸打了两巴掌,左脸打了四巴掌,我总感觉左脸肿得大了点。”那样平静又带有些许烦恼的语气好像是在说“你帮我看看我左脸上是不是长了颗痘?”。可她又会在和沈凡吵架之后,抱着我的胳膊流了一袖子眼泪。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儿,可又不是,她的乐观坚强似乎都是有选择性的;她会对我们认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悲伤哭闹,却在我们认为超出人类忍受范围的事情上淡定得心如止水。
在她胳膊上经常能看到大大小小的伤痕,她也常因背伤腿伤无法上体育课;有时看她上课微微悬在座椅上,一手托腮一手拿笔,额前渗出汗却若无其事的模样,我除了带一张软软的坐垫给她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只记得一次,我趴在课桌上午睡刚醒,迷糊之间看见她坐在我旁边对着桌面发愣,不同于与沈凡闹矛盾时的难过,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呆滞与悲凉。
我问她:“怎么啦?”
她幽幽地转过来,一双眼睛像是看进了我的眼睛里。
“你记得我前两天下午上课迟到那次么?”
“嗯?”
“就是那天下午第一节课,我一个人在家睡过了,幸亏你拨了我家电话,我听到电话铃才醒来那次。”
“哦,记得记得,怎么啦?”
她又把头转回去:“我爸不知怎么知道我那天迟到的事了。”
我心里一沉。
“我今天中午回去吃完饭正睡觉呢,他突然冲进来把我台灯砸了,把鸡汤洒到我身上,我妈劝他也没用。”
几秒的沉默,我刚想安慰她。
“今天是我妈生日。”
她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突然无法理解她悲伤的理由。
我对她一次次不解,却又渐渐亲近,我几乎知道她所有的事,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在这段时光里,我遇见了许循,一个所有青春小说里都有的男主角。仪容整洁,成绩好,言谈幽默,气质干净爽朗,喜欢穿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少年。
和他第一次说上话还是高一同班时拜杜容夏所赐。那天我受容夏同学重托去 9 班给沈凡送柠檬茶,在二层半楼梯上她做了个十分滑稽的加油动作,我象征性点点头便下了楼。9 班教室刚好在二楼楼梯口,我在门口转身看看半层楼上的杜容夏,她对我做了个不忍直视的斗鸡眼,我随便逮着个出门的 9 班同学让他叫一下沈凡。
“喏,阿夏给你的。”
我把保温杯递给他,他笑笑,拿出一本数学习题集。
“这个给她,错的都写了解答,让她认真看。”
我接过来随手翻了翻,是沈凡帮杜容夏整理的错题集,各色笔画的重难点十分详尽。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杜容夏说起沈凡时一脸春意盎然的模样,有些莫名。我对他点点头,他说了声谢谢便走回了教室。
我转身向半层楼上望去,并不见杜容夏,我向四处望了望也没有她的身影。正暗自纳闷儿,突然旁边传来不大不小的声音。
“刚刚 9 班班主任过来,她好像是躲去三楼了。”
我转过头,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手里拿着历史课本。
“我来跟 9 班同学借书的。”他笑着,扬扬手里的书。
我微微眯起眼,脑中迅速搜索着这个略有些眼熟的人。
许循,我们班的,亚太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全国一等奖,数理综合达人,总之是比沈凡还要沈凡的存在。
虽然我一直也被周围人框定属于高智商人群,不过对于记名字认人脸这件事却完全不像记单词那么让我得心应手,以至于半学期过去班上有一大半同学我还叫不上名来。
“我叫许循,记起来没?”
他似乎对我的记名综合症了如指掌,我有些惊讶又故作镇定。
“咳咳,我先回教室了,拜。”
他两三步追上来和我并肩。
“这个点儿了我不回教室难不成要去食堂啊。”
我装作很认真地看着习题集,奇怪,怎么觉得浑身不自在。
初秋的夜晚本该阵阵凉意,不过被可恶的解析几何整到焦头烂额的我却燥得够呛。我把题号写在写有演算过程的草稿本上,在算不下去的地方打了个问号,连誊抄一遍的心情都没有便把草稿本递给邻桌的胡俊杰,示意他帮我算算。不一会儿,他戳戳我,表示他也不会解,又指指他右桌的陆敏晨,我点点头,于是他把本子递给了陆敏晨,让她帮着解解看,我便转回身换了本英语作业写。
不一会儿,胡俊杰把本子递还给了我,一行行整洁的解析映入眼帘,我看到其中错误的演算步骤被圈出来做了解释,恍然大悟,右边又写了一套更简便的解法。刚想写张纸条谢谢陆敏晨,一注意发现此页右下角画了个向右翻页的箭头,我便翻到反面。
“PS:听许公子讲题可是要付课时费的。”
我愣住了,迅速回头搜寻到了许循,他正认真写着作业,我疑惑地转回头,发现还有一行字。
“PPS:为什么我觉得’字如其人’这句话在你身上完全体现不出来呢。。。封面的签名真潇洒。”
我看看自己龙飞凤舞的书写,再看看他苍劲有力的字体,突然一种欲哭无泪想要挖地三尺的冲动,不得不把头埋进胳膊一阵郁闷。转念一想,又迅速回头细读最后一句话,忽然没来由地脸颊发热。
这个……算是变相的夸赞么?
在杜容夏的逼问之下我向她招了我所谓的少女情怀。
作为报答,她一脸神秘地对我讲:“昨天放学你走得早不知道,冯老师让蒋缘按学号登成绩,但是她忘了带点名表,我们还没走的一些人只好帮她想,1 号是谁,2 号是谁,想得头疼。许循一直在收拾书包没说话,但是我们说到'11号……11 号是谁来着’,许循脱口而出'11号是霍央。’我们都震惊了,各种盘问他,然后你知道么,他脸红了!这货居然脸红了!唉呀妈呀我不行了。”
她趴在桌上笑个不停,我使劲控制住脸部肌肉,可嘴角还是不听话地上扬起来。
其实我是真的不喜欢这种感觉,真的。下课出门路遇许循的课桌总忍不住瞟一眼,发现原来他是施德楼蓝杆铅笔的狂热粉丝。喜欢用钢笔,拒绝自动铅;发作业的时候第一个想看看他的卷子,虽然明知无一例外都是个漂亮的分数;看他迎面要经过我的座位,马上把腰板儿挺得直直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试卷上的数列题,有种不解出来誓不罢休的英雄气概。分别作为优秀班级干部和优秀共青团员一起领奖学金,坐在报告厅观众席上听他浅损在台上发言的校领导们,捂着嘴笑岔了气;看到他和另一个女生的名字并列在“物理竞赛表彰光荣榜”上,本来不准备参加的小说散文写作大赛,一下写了三篇投稿。后来看见自己的名字孤零零地挂在“一等奖“一栏里,一点儿喜悦的感觉都没有,当初也不知赌得什么气,却因为许循一句“很厉害啊才女”,顿时天朗云舒。
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真的,从前那个冷血淡漠不被左右的霍央变得易喜易悲,无故莫名。
杜容夏却说:“你只是理智觉得这样不好而已,其实心里还是很开心的啦。”
也许,这会是个好的征兆也说不定。
不过事实证明,世界上并不存在“征兆”这种东西。
某天傍晚放学回家,我发现手机不见了,一想肯定是随手放在课桌抽屉里忘了拿。第二天早晨去学校一看,手机还安静躺在抽屉里,顿觉心宽不少。晚上到家写完作业洗了个澡舒舒服服钻进被窝,心想这么美好的时刻自拍不能少,于是拿出手机“咔嚓”了两张。打开相册向前翻页,一张,两张,笑得真傻;三张,四张,我停住了划动的手指,一阵疑惑,这张是在哪儿拍的怎么完全不记得了,照片黑暗又模糊,但隐约能看出背景里有个垃圾桶,似乎还有些奇怪的东西,我不知为何感到不安起来。下意识向后翻了一张……与前一张对比明显是拍照人开了手机内置闪光,图像清楚地一览无余。背景是学校洗手间的隔间里,垃圾桶和门扣十分清晰,一节粗大的肉柱在屏幕上扭曲着,紫色镂空雕花皮带的一段也被照进了相片里。
一瞬间,我不仅大脑停滞住,好像连呼吸也忘记了。
当晚母亲因为高中同学聚会没有回家,我就这么握着手机倚在床头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猛得睁开眼,竟然连手都没有挪开位置。
“秧苗儿,手机借我自拍一个。”
我下意识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给杜容夏,30 秒钟后突然反应过来猛地冲到她座位前,没想到她已经一脸错愕惊恐地盯着我,手里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张令人作呕的照片上。
“我昨天晚上才发现,前天晚上我手机忘带回家了。”我捂着额头疲惫地对她说。
她坐在我旁边咬着指甲:“要死了谁他妈这么变态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她骂脏话。
“我每天闲的时候都会看看相册,前天白天还没有,肯定是前天下午放学以后的事。大部分同学放学都回家,肯定是少部分留在这儿上晚自习的人干的。”
她突然转过身对我说:“我们只要问到那天有哪几个人留在这儿上晚自习,然后就好排查了。对了,范围可以在缩小,查男生就行了,还有一条线索:紫色皮带。”
我闭起眼睛:“上晚自习没老师管,在教室里走动很正常,根本不会有人记得谁特别从我位置旁边走过去拿了我的手机。况且,谁会记得哪个同学系了什么颜色的皮带啊。算了算了,别查了,我也不想想这个事儿了,就这么着吧。”
我们都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大约一周后的某天第二节课大课间,全校同学上完早操,大多往教室走去,我们这幢楼从一楼到二楼的露天楼梯非常宽,所以上楼的人群拥挤又壮观。
杜容夏勾着我的胳膊,兴高采烈往楼上看,我见她一脸急不可耐的表情便逗她。
“哎哟,想先上去就赶紧先上去吧,沈凡在那儿等着你呢,快去快去。”
她笑嘻嘻地对我做了个鬼脸,便从人群中挤了上去。我笑着摇摇头,不知为何觉得这个早晨格外美好。
这时,不远处不知是谁一阵刺耳的笑声。
“哎哟喂许循,骚包呢嘛,还系个紫腰带。”
胳膊没来由地颤了一下,我循声望去,外班的两个女生边上楼边笑,许循在她们一旁也眯起眼睛浅浅地笑着,那条腰带在晨曦中那么清晰耀眼。
紫色,雕花,镂空。
我一下晃了神。转过眼抬起头,杜容夏从高高的二层露台上跑下来,在一片喧闹的谈笑风生中,拼命逆着汹涌的人群,皱着眉推搡着,急切地像是要去解除一个致命的魔咒。她站在比我高一级的台阶上,喘着气看着我。兴许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把我的两只手合在她的掌心里,对着我的手呵了呵气,边搓着我的手边笑起来,我不知为何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明明是春末,周遭疑惑的目光越来越多,可我们还是那么认真地相信,相信寒冷的感觉只是因为严冬的到来,只要搓一搓手,心里一定也会跟着暖和起来。
后来我在洗手间吐得天翻地覆,却感觉酣畅淋漓,连同心里那颗不大不小的毒瘤也一同消失殆尽。
六.
“完了完了完了。”
她捂着脸,我倚在教室外走廊栏杆上。
“什么情况?”
“我下课才把手机拿出来就被吴老师看见了,完了完了她肯定要告诉我爸妈。”
“她不会这么无聊吧。”
“我爸妈开学的时候就请吴老师吃饭,把我的事都跟她说了,让她严密监督我的动向。死定了。”她泄气地翻着白眼。
我想了想:“这样!吴老师只看到你带了手机,并没看到你跟沈凡联系,没证据她不敢乱说你跟沈凡还在一起,就算跟你爸妈讲那也只能是猜测。如果你爸妈问你手机哪儿来的,你就说是我的旧手机,为了最近文艺汇演学生会主席方便联系我们,所以才借你的,到时候如果有需要我再帮你圆个谎,完事儿!”
说完自豪地对她眨眨眼,她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叹了口气。
“试试看吧。”
可接下来的两天里,杜容夏说她的父母并没有任何异常。
“我说吴秋琴没这么无聊。”我问她,“那你算是暂时安全了?”
“应该是吧,”她略有犹豫,“我总还有些担惊受怕的。”
“反正已经有对策了,被发现了也不怕。”我拍拍她。
“对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最近穆远珊她们突然不理我了。”
“不理你?”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我找她们去食堂或者活动课打球啊,她们都不跟我一起,或者直接就不跟我说话了。”
我以多年常被孤立的经验想了想:“要么是有人跟她们说了你的坏话,要么是你无意间得罪她们了,当然,后者的几率几乎为零。”
在还未被高考阴影完全笼罩的高二,秋游还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特别是“两天一夜”这个设定,让大家早早就规划起晚上的国王游戏。因为朋友组团孤立以及与沈凡无故冷战,杜容夏对秋游并不十分感冒,本来想干脆在家休息两天,但是受不住班主任吴秋琴的“软磨硬泡”,还是不情愿地去了。
“没事儿,到时候自由活动咱俩一起玩儿。”我安慰她。
不过因为游玩景点顺序相错的原因,这个承诺并没能兑现。她在六和塔下远眺钱塘江的时候,我在灵隐寺祈福,而她刚到灵隐寺门前,我们整班已经泛舟在西湖上了。能想象到一个人跟在队尾的心情,我一直传简讯陪她聊天,希望“宾馆见”可以让她开心起来。
“你们班分好房间没?”
拖着箱子刚进宾馆大厅,就看见杜容夏一个人站在前台边的饮料机旁,我走过去一胳膊勾住她。
“还没呢。”她正拔着指甲边的倒刺。
我四周看看,之前约好住一间的陆敏晨过来把分好的房卡给我,我道谢之后看见杜容夏班上的好些同学站在电梯旁,都拿着房卡说说笑笑,有些疑惑。
“你跟谁住一间?”
她终于放弃了那根总是扯不下来的倒刺,轻轻吐了口气,抬起脸的时候已经是一副淘气的模样。
“烦人,本来吴秋琴说因为自愿分组的时候我多出来了,所以跟老师一间,但是后来又说不是了,现在还不知道呢,让我等会儿。”
她摊摊手,像个小孩儿似的撅起嘴。
“哎霍央你上来么?”
我们两个班的最后一拨女生们已经叽叽喳喳挤进了轿厢电梯,有人按着电梯开门键催促我,我转头看看她们,又回头不放心地看看杜容夏。
她笑着把我往电梯那儿推:“你赶紧上去吧,我在这等一会儿没事的,吴秋琴很快就过来了,她总不可能让我露宿街头吧。”
我想了想,握握她的手转身进了电梯,开门键被松开,杜容夏在门口笑着向我挥挥手。
电梯门开始向中间合拢,大厅里的人和景被一点点摒去,她还是那副顽皮的样子,可我明明看见她眼睛里渗出了泪水,越来越多,快要承不下了。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某天,好像是一个明媚的午后,我一个人在教室第一排最左边用了一整张实验桌,把石灰石丢进稀盐酸里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笑起来,泪水掉进了烧杯里,二氧化碳叫嚣着肆虐不止,像是张狂的嘲讽。
在电梯门合起的空间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我伸手按了开门,两步走出电梯把她拽进来,按下关门键。
电梯门晃晃悠悠合起来,层错不齐的呼吸在静谧的轿厢里清晰得有些突兀。疑惑的,惊讶的,惶恐的眼神一起投向我。
“敏晨你晚上是去修竹他们那儿打扑克么?”我把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
“嗯,你不来?”
我对她笑笑,拽拽杜容夏的袖子。
“晚上跟我住一间吧。”
她抬起脸看着我,刚刚变干涩的瞳孔迅速升腾起雾气,似曾相识的笑容犹犹豫豫扩散开来,我却始终无法辨认清晰。
后来,我早就忘记那天晚上我们窝在被子里看了什么令人捧腹的电视节目,也忘了她一脸气愤地向我控诉了沈凡什么惹恼她的行径,只记得我翻过身面朝窗户,透过窗帘看见漆黑夜幕间隐隐约约的星光,她浅浅的呼吸在我身后安静地起伏。我想推开四合的暮色看看暮霭那边藏着什么,可是,多少次我鼓起勇气,也还是没能问她一句。
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有没有打进你心里?是不是很疼?你恨他们么?
七.
“霍央,你跟我来一下。”
语文课下,吴秋琴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
“最近心有点散啊。”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吴秋琴拧开她那个过时的老人杯,喝了一口不知是用枸杞和什么奇怪花瓣泡的茶。
“最近一下课就跟杜容夏在走廊上闲晃,看不到你在教室里定心学习了。”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隐约有些奇怪的预感。还未等我开口,她继续道:“老师一直认为你是个有主见有目标的孩子,以后也是考名牌大学的种子选手,希望你不要被一些不良因素影响。”
她停了停,见我没有回应便接着说:“杜容夏是艺术生,整天浑浑噩噩,成绩也就这样了,靠跳跳舞还能有个稍微像样的大学上。你跟她不一样,虽然她是我班上的,但我实话实说,老师建议你少跟她打交道。”
不知为何,奇怪的预感愈发强烈,顶着我的太阳穴突突作祟,我从容地摆出纯良的笑脸,用天真的眼神望着她。
“吴老师,杜容夏虽然功课不好,但她为人真诚,我四年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她从小的梦想是跳舞。我觉得她执着的精神很值得我学习。还是谢谢老师提醒,我平时会努力的,不会掉以轻心。”
我收起一贯的毒舌,尽力表达地意义明确又婉转动人。
正当我以为这次谈话即将圆满结束时,“霍央,老师知道你是单亲家庭长大的。”
她似乎对我眉头微微皱起的反应很是满意。
“要知道,一点点松懈都可以让成绩有大幅度下滑,你妈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肯定也对你抱了很大期望,她肯定也不希望知道你交友不慎或是……早恋。前段时间,我好几次看见章系骑车载你回家啊。”
一瞬间,所有事情都豁然开朗。穆远姗她们为何突然对杜容夏避之不及,挑拨离间的并不是某个暗恋沈凡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她永远也想不到的人。
吴秋琴又拧开了她的老人杯,笑容不受控制地透着不怀好意。很久以后,我和杜容夏在茶余饭后谈论起吴秋琴,我仍然能记起这个自以为是的,却因激动慌张微微颤抖而暴露悲凉的笑脸。
我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也许没有很久,只十秒而已,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抄起她办公桌上的座机听筒熟练拨出号码并按下了免提。
“喂老妈……哦我手机没电了用社团教室电话打给你的,今天放学我去你店里吧,迟点儿跟你一起回家,章系骑车送我去。”
“啊啊啊啊章系啊!”
射手座活力妇女兴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吴秋琴又拿起她的老人杯,这次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你让他晚上留店里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哎别啦,人家不得赶回家吃晚饭啊。”
“我打电话跟他妈妈说一声,让他留我店里吃,晚上把他送回去。”
“你和他妈妈什么时候?……”
“上次家长会我俩简直一见如故。就这么定了啊,作为回报过两天你上人家家去吃个饭哈,他妈妈都提好两次了。你啊你啊,平时挺果决,一遇到感情的事儿怎么那么被动……”
挂了电话,我静静地看着吴秋琴,她转过头,脸色发红,诡谲的表情异常生动。
“你妈妈真是开明的家长。”
我笑笑:“是啊老师,我觉得很幸福。谢谢老师关心,我先走啦。”
出了门,感觉自己周身都散发着前所未有的从容不迫与温婉优雅,走廊上打闹的男生们从我身旁跑过,阳光明媚,神清气爽。
“你说吴秋琴她图什么?我始终想不明白啊。”
搅着碗里的藕粉圆子,我把白天的办公室闹剧告诉了射手座妇女,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像这种迟暮之年感叹自己人生庸常寡淡转而对面容姣好敢于特立独行的花季少女产生嫉妒之心的心理扭曲中年女人我见多了。”
我感到无法短时间内消化完她这一长串惊世骇俗的见解,转头向身旁此时舀了一颗藕粉圆子在嘴边却愣得目瞪口呆的少年。
“你怎么看?”
“我觉得……阿姨简直太帅了。”
我没好气瞪他一眼。
“我跟吴秋琴不熟,你看我每次语文都将将好在十到十五名之间,既不被批也不被夸,基本没有和她单独接触的机会。”
“为了躲她你也真是煞费苦心。”
“那也比不上女侠你的办公室反败为胜大快人心啊。”
“我说你俩可以不要在一个单身狗面前打情骂俏吗,啊 ?”活力妇女不满地丢下勺子。
我臊得憋着一口气,而章系这家伙,舀起我碗里最后一颗藕粉圆子送进嘴里,裂开唇角笑得含糊不清。
“阿姨说得对。”
我白了他一眼,向对面“粗茶淡饭”餐厅忙活着的老板喊了一声:“吴叔再来一碗藕粉圆子。!”
整条长长的宽巷华灯初上,店门前的红灯笼照得人脸颊暖乎乎的。
八。
周一早晨早读课下,我路过六班窗边,玻璃窗被呼一下拉开,露出杜容夏明亮的笑脸。
“恭喜你,终于熬到甩组甩到靠窗。”
“这周你每次路过我都可以吓你咯。”
我发现她将又厚又长的头发披了下来。
“哎,怎么换新发型啦,不怕吴秋琴说你啊?”
“说起来我简直太倒霉了。”
她小心翼翼撩开头发,从脸颊到耳后竟然是一片深深的青肿。这是我曾见过她最重的伤痕,我震惊得头皮一阵发麻。
“怎么搞的?”
“还不是我爸呀。周五放学,我把沈凡给我的手机带回家。寻思把我俩互发的短信抄下来。结果我爸像是提前知道什么一样,突然冲进我房间,把我书包一股脑倒出来,全发现了。”
“然后呢?”
她似乎没有发现我胸口剧烈的起伏,继续一贯的语气。
“我爸这次真挺过分的,把我绑起来丢到小区大门里示众,又踢又打疼死我了,后来还把沈凡和他爸妈都喊来了……”
终于,呵,她终于停住了无休无止地滔滔不绝。
怯生生地:“秧苗儿,你怎……”
“杜容夏!”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她大吼,升腾的怒气不知从何而来,但似乎憋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你是白痴吗?为什么若无其事地跟我说这些?你笑什么?好笑吗?你反抗啊,报警啊,打他!还手啊!”
窗里外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一瞬间停止,在我心里积到满溢的水浪,顷刻全部浇在了她身上。而她定定地看看我,眨眨眼,吞咽吐沫的时候连嘴唇都忘了合上。
上课铃犹犹豫豫地响起来,她手刚抬起,我便“啪”一下关上玻璃窗。
转身那刹那,酸痛的感觉从眉心弥漫开来。我吸着鼻子努力回忆,这样酸楚的痛觉,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也许是从我给她带来狐狸毛的坐垫,又许是她笑着指给我她泛红的面颊。或许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校门口她伸过来的小臂上浅浅的红痕开始,她伤口的淤痕脓水和心里不曾被点燃的火苗,都被我悄悄埋了起来。记忆太过久远,在我脑海里,那天的夜晚,甚至无星无月。
像是巧合一样,这天课间路过六班窗前,杜容夏的座位都是空荡荡的。
最后一节体育活动课,心情烦躁的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隔壁英语课的六班,能清晰地听见老师在不断强调周测第三题的“悬垂结构”。我翻着书,挥之不去的是杜容夏青肿的脸颊。她明明受伤了啊,我却一句安慰都没有讲,可是就是……
“啊…”
我烦闷地甩甩头,趴在桌上,心想:一会放学就,道个歉嘛,也没什么别扭的。嗯。
思绪突然被“砰”一声巨响打断,我惊得一哆嗦。声源从六班传来,尖叫和混乱的骚动声接踵而至。我刚准备打开教室后门去看个究竟,杜容夏竟然猛地从后门冲进来和我撞了个满怀,不顾我惊愕的神色迅速销上了后门锁,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急迫地冲向前门,被椅子绊了个趔趄也不管不顾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锁上了前门。
“什么…”
在我吐出下一个字之前,我看见杜容夏的爸爸像一头发狂的野兽追到我们班门外。他头发凌乱,双眼发红,将锁上的门摇得呼呼作响。
他看着教室里的杜容夏大吼:“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今天不把你腿打断我就不姓杜!”
在他冲向窗户那一刻,杜容夏嘶叫出声,她再也没有力气爬上桌子,去够那从未觉得遥不可及的窗锁。天真烂漫如她,也从不曾发出这样绝望的声音。
而这声音却一下点燃了我。
当那只粗砺的手触到窗户的瞬间,我敏捷地跳上课桌狠狠推上了窗锁。我站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他仍旧不断捶打着窗户。
我走回来掰过杜容夏的身子,将洒进窗户的一切都留在她身后。她急促地呼吸着,低垂着眼,我学着她从前的样子,把她的双手合在我的掌心里,轻轻呵着气,搓一搓,再呵气,一次又一次,执拗且认真。她看着我,没有起承转合的剧本里应有的眼泪,也什么都不曾说。
教务主任和老师们像所有结局里迟来的警车一样将杜容夏的爸爸拉走了,窗外渐渐恢复了宁静。
我们面对面倚在课桌边,良久,广播里响起清脆的放学铃,我直起身。
“我才不是不反抗呢,早上出门前我砸了他的电脑。”
她淡淡的声音还有一丝顽皮。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点也不难过么?”
我疑惑不解。
“三年前,在初中校门口,我爸气急败坏指着沈凡问我这是谁,我还没开口他就狠狠打了我一巴掌,而沈凡扭头就走了。”
我没有打断,静静等她说完。
“但这次,你知道么,沈凡用力扯过我爸手里的皮带,看着他的眼睛说’叔叔你打我吧’,然后卷起袖子狠狠抽了自己。”
她停了停,嘴角弯起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弧度。
“所以,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傍晚窗外的云霞在她身后变成一幅巨大的背景,那样壮丽的景象,却无法吞没她小小的剪影。
不得不承认,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她的世界,但此刻我与她感同身受。那真诚的喜悦,从我看她的眼睛一直叹到了心底。
九。
后来的一周,我们心照不宣绝口不提那天的事,同学问到,也草草带过。而作为理科生的我,在高二的尾巴转入文科班将汉语言文学专业作为目标志愿的事惊动了整个教务组。老师们说着数理尖子生放弃近在眼前之坦途的可惜,和在此刻转文将承受的巨大压力。每个人都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只有我的班主任,一个笑起来脸上会堆起肉乎乎红色苹果肌的男青年,令人意外地无条件支持我。
他只说了一句:“呀,年轻真是好。”
而我,许是因为很多次写作比赛获得的荣誉,又许是因为,我太想把我无法了解的杜容夏诉之于笔,看看在这大千世界,是否还有人拥有这相似的,却不可思议的情感。
那天办理转文手续之后,我回教室收拾东西。怀抱着大收纳箱走过楼梯拐角时,迎面遇见了穆远姗。
“加油啊。”
“谢谢,你也是啊。”
我准备走下台阶。
“其实…那天你和吴老师在办公室,我听见了。”
她似有犹豫,却最终开了口。
“就想说,你很酷。”
“你也可以的,很酷那种。”
“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好成绩和开明的妈妈,我只能听吴老师的。”
她叹了口气:“我很羡慕你。”
“要是开明随性的妈妈是故去的爸爸换来的呢?”
我笑笑:“当时太小记不清,外婆说,我妈以前可古板了。”
她愣了愣。
“其实我也一样,总羡慕别人的生活。”
这是我最后一句话。
高三伊始,杜容夏去往南京,开始了艺考专业课培训,我也迎来了文科复习的巨大挑战。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同她联系。她没有手机,暑假时听她说与专业课老师接洽约课都是她妈妈一手包办。虽然暂时自由缺缺,但有喜爱之事相伴,她应该过得不错。
一月末的某天早晨,我从枕边拿起手机,看到有陌生人加我微信好友,添加信息写着:秧苗儿,这个什么微信到底跟短信有毛区别?
我想着她认真捣鼓手机的样子,通过了认证。
她发来:平时事情太多,总是我妈跟老师联系实在不方便,我软磨硬泡她终于给我买了一个手机哈哈哈,你可是我第一个微信好友哦,有木有很荣幸~
我回了一个“傲慢”的表情。感觉长久压在心口紧迫的阴霾,在这个早晨的阳光下同细小的尘埃一起暂时散去了远方。
十。
因为备考的忙碌,我们并未有过长谈,有时在对方记录学习生活的朋友圈点个赞,就像无言的默契。
某天深夜,她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吵醒了我。
疑惑犹豫好几秒还是接了起来,停了停才开口:“怎么了?”
对面没有说话,但我在呼吸声的阻塞和颤抖中听出了小心翼翼的抽泣。
也不敢大声问她:“出什么事啦?”
半晌。
“沈凡…和我说…了分手…我妈在…隔壁…没…事我就想…告诉你…没别…的事。”
她咬着牙小声吐字努力使我听清,而那微弱的抽泣声之间有长久的空白,我似乎看到她用尽全身力气,不敢出声,紧闭双眼,巨大的悲伤从身体的每一个末端喷涌而出,眼泪却流进了心里。
她总在该软弱的时候逞强,却在我认为可以一跃而过的深渊面前丢盔弃甲。
原来,心里的珍贵,无需旁人知晓。
那天夜里,那个支离破碎的梦境终于在我沉沉睡去之后完整如昔。三年前,我们赶着一起去课本剧排练,她却急着上洗手间,关上隔间门之前,我催促她,她又打开门。
“叮”,两颗虎牙在唇角上扬的顷刻间蹦出来,长长的睫毛轻轻阖起。
我记起了那个笑脸。
尾声。
昨天天气很好,我和章系一起去参加了杜容夏的婚礼,我把即将出版的修订终稿当作新婚礼物递到她手里,并告诉她,虽然写的是我们的故事,不过还是要暂时保密,她笑得乐不可支。
突然想起,那年她艺考结束,三月中旬回到学校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她扑上来给了我一个巨大的熊抱,似乎我们只是一个周末未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