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13

 贵州的冬天,没有萧瑟的冷,没有凌厉的风。有的只是天无三日晴的旧言。父亲昨天告诉我,老家的阿伯去世了,我喝着刚倒好的水,答了句:“噢!好着哩,享福了。”父亲附和道:“嗯,也是!”随即,父子二人无语,一袭沉默,犹如室内的空气。
北方的寒冬,对很多老人的生命而言,是一道坎,能混到年三十就是一件幸事,尤其是一些体质较差的老者。记忆中的冬天,白茫茫的一片,晨起的朝阳泛着独特的霞光,没有更多的温度。八点左右送葬的队伍就会浩浩荡荡的一路哭泣,一路撒纸钱,遇见十字路口,做着一些仪式感的程序,大约几分钟之后又出发,如此这般一路蜿蜒到公坟,花花绿绿的花圈在冬日的冷风中异常耀眼,刺骨的空气夹杂着家属亲朋的撕喊与哭泣,当一座新坟堆成的时候,整个仪式也即将进入尾声,管事的会拎着一笼馒头,站在新坟的最高处,扯着嗓子喊一句:“大家伙,抢墓馒头喽!”随即高高的扔出笼里的墓馒头,在场的人在一片沸腾中,争抢着可贵的墓馒头,像是争取一场集体竞争中的小小胜利。
 过几日,回首望向北方,一片白茫茫的原野之上,花花绿绿的花圈会告诉你,这片土地下迎来了一个新的生命。轮回中他会忘掉俗世的苦与乐,与这块土地一起,走向春天。
 阿伯的生命是一场俗世的演义,如今年龄并不是特别大,却走到了尽头。只是不知道在最后的几分钟,他会不会有所不甘?如果有所留恋的话,不知道他会留恋什么?这一辈子所赚的钱?这一辈子难得圆的亲情?这一辈子尘世的种种空与色?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对于一个地主家庭而言,生活是苦涩的。而他就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过着不一样的童年,父一辈靠着辛勤的劳作和合法的经营获得了比村里其他人更多的财富,家中良田数十亩,还有长短工,原本殷实的家庭,在一场运动中却备受坎坷,家中的好田都被分的所剩无几,黄牛都被当做了集体财产,埋在地基下的元宝被掏一空,终于在身无分文的前提下,整个家获得了和其他贫苦家庭一样平等的赚取工分的机会。
平淡的日子在落后的农村显得毫无可谈之处,犹如陈忠实先生作品中描述的那样,天灰蒙蒙亮,父亲便洗好了脸,站在院子中央,扯着嗓子喊道:“文谭,莫睡了,赶紧起,该下地了”
不知何时,母亲已煮好了早餐,新磨的细细的包谷珍,配一盘芥疙瘩,再炕两片馍馍。父亲早已吃完,正在套牛,等文谭吃毕的时候,牛已经被父亲套好了。
冬天的早晨空气里冷冷的,直往人的脖子里钻,黄牛睡了一晚上,却并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朝气,懒懒的鼻孔里宣泄般喷着白气,随即摇晃着脑袋就像是一个正在伸懒腰的成年人。但是这些举动在文谭父子看来是正常的,也是无用的。

不一会,北边的地里,就出现了两个成年男人和一头老牛的身影,渐渐的太阳升起来,金色的霞光照在挂着白霜的田埂上,像一副来自西方的田间油画。
七八年国家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等到改革开放真正实行到西北地区已经是一两年以后的事情了,经济变得自由了,土地政策也渐渐放松了,对于农村和全中国而言都是一件好事。九几年的时候,村里有路子广也爱闯的年轻人,从外面引进了种植辣椒的活计,对于祖祖辈辈靠小麦玉米高粱大豆维持的人们而言,这是一项新的尝试。好在很多空闲的土地利用率并不是很高,就这样辣椒就像是拿到了度关文牒,大面积的在村里种植起来。
经济作物在农村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一些人家的日子就像辣椒一般,红红火火起来。辣椒的种植是一件辛苦的事情,比起之前种植的农作物,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文谭两口子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光都磨在田间地头,两个男孩子也慢慢的长大,能帮衬着应付家里的一些琐碎事情,这样的时光又何尝不是幸福的。
从夏天的贩卖西瓜,秋季的出售辣椒,还有十几棵柿子树的,再加上小麦的收入,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慢慢有了好转,一切的辛劳在家人的团圆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记得有人总会拿城里人和农村人作对比,同样的年龄,为什么年龄的差距看起来却会那么大?那是因为农村人的辛苦是城里人想象不到的,有一些钱是拿身体的损耗换来的,终于在文谭家老二才上初中的时候,由于妻子的过于辛劳,两口子阴阳两隔。
那时候的我还在上小学,又哪能知道生死离别,人间疾苦?老大已经开始帮着料理后事,只有老二当时太小,丧事的那几天,他都一个人埋头在被窝里,那几天滴水未进,炕头上坐满了街坊邻居的叔叔婶婶,大家都在尽力开导他,而在我的印象中,似乎这些都是无用功,老二并没有大哭,也没有大闹,呆滞的想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几天后出丧,老二的头发乱蓬蓬的窝在脑袋上,随着送葬的队伍往前走,唯一能让他握住就是胸前母亲的遗像。记忆中那天的纸钱飘洒的满天都是,远远望去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雪还是纸钱。
岁月留给一个人的伤痛到底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减轻?我是不得而知的。然而岁月带给一个人的麻木和坚强却会成为对抗生死离别的抗体。我想那时候,文谭两口子夫妻一场,虽然在别人眼中他可能只是一昧的财迷而已,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一份不能在尚且年幼的孩子面前表现出来的伤心与痛苦只有他自己舔舐吧?
好在整个家庭的经济基础并没有坍塌,那几年的行情好。辣椒和柿子的收入,再加上做一些简单的小生意,对一个消费一般的农村家庭而言还是可以维继下去的。
老大的学习并不是特别好,便早早的辍学去外面学了厨师,做面点,做炒菜,都学都精通。这些相比较学校的学习而言似乎更加容易,靠着踏实的干劲,不怕苦不怕累的拼劲,老大没过几年就在西安车站附近开了一家餐馆,比起前几年的丧妻之痛,儿子出息带来的荣耀似乎更能满足文谭的生活,一份像样的生存方式,还带给他一个可爱的小孙女,经济的保障,又能享受天伦之乐。这无疑是令他感到欣慰的。
依然记得我有次坐班车去学校,和文谭伯偶遇,他在车上夸张的对我描述着西安城的饭菜价格:“一个土豆就能得一盘菜,还要卖十块钱。这简直是疯子才会去花钱吃这个。”
“伯,那要是都不花这个钱,那我哥的饭馆不就是开不下去了?”
听到我这样的回答,伯乐呵呵的眯起了眼睛,“所以,伯才说书念那么多作用到底大不嘛?你看你哥一个土豆就能卖十块钱,这一年下来不知道要赚多少钱?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你伯我就能住上西安城的房子了,哈哈!”说毕这些,伯下意识的抹了一下嘴巴,就像是刚吃完一个好吃的东西那样满足。
而我此时却不知道该怎样接文谭伯的话茬,就笑笑了之。
生命就像是一场事先没有导航的旅程,两年后的一个下午,西安城里开来了一辆车子,径直停在了文谭伯家门口,老大媳妇抱着一个小坛子从车里出来,坛子上面蒙着一块黑布。老大是晚上和别人喝酒出的事,喝多了回到家,第二天就没醒过来。
葬礼并不是很隆重,这是符合家乡的习俗的,简单不张扬的葬礼送走了老大年轻的生命,下个月再见到文谭伯的时候,白头发布满了半边,问及一个事情,要想半天才能等到回复。
之前老二学习也不太行,就去学了汽修,主要做喷漆方面的技术,收入各方面都不错。这也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也是顺利的娶妻生子。
一个人苍老的速度原来是不和时间的流逝成正比的,之后与我而言,上大学,工作,家乡真正的成为了远方的一个符号。文谭伯也就是在逢年过节时候,去简单的看望打个招呼。
依然就得今年七月份时候,去看望他,这时他已经在炕上瘫痪好长时间了,生活不能自理,小小的房间气味难闻。简单的交流已经变得奢侈难得。
前几日,和老家的哥微信,谈及文谭伯可能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我还不以为然,以为他会挺过这个冬天。
今年是猪年,是一个多好的年份,不用像牛那么累,不用像马那么奔波。文谭伯走了,走在了这个猪年的冬天,不知道下葬那天会不会漫天大雪,一如当年文谭婶走的那样。
而我?远在他乡,过年回家能看到的只是一桩新坟。白茫茫的原野之上,插满了花花绿绿的花圈的那一处,就是文谭伯的另一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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