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磅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雨,这风。窗前,一碗咸菜。一个中年男子,正在一口咬着煎饼,一口嚼着咸菜,在他的眼前,这碗咸菜,就是唯一的菜。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
这幅仿佛剪影一样的画面,过去了三十多年,却总时不时的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年,我不知道我多少岁,可能只有四岁,那一天,是我们从老家搬出来,住进我父亲自己盖的新屋的日子。那雨,那啃咸菜的父亲,仿佛刻入我的脑海,竟如此刻骨铭心,毕生难忘。
新家,窗户上没有玻璃,用草苫子做窗帘。家具,我至今想不起有什么,只记得,铺着麦收时候轧好的麦秆,无论什么时候,躺在上面,都那样温暖,仿佛母亲的怀抱。
灯是煤油灯。豆大的灯光下,母亲给我们纳鞋底,做粗布鞋。微弱的亮光中,有一个红点,明明灭灭,那是抽旱烟的父亲,在沉默中一口一口嘬着。
吃的,几乎天天都是白菜或者萝卜。咸菜,是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主角。无论什么时候,没有咸菜,父亲是不开饭的。
咸菜,是头一年冬天,自己地里种的辣菜或者萝卜腌的。一层盐,一层辣菜或者萝卜,最后熬好一锅浓浓的花椒水,倒入坛子,漫过菜。青的辣菜,白的萝卜,红的胡萝卜。缤纷的色彩,给寂寥而贫苦的冬天,增添一分鲜活的色彩。
吃饭的时候,捞起一个咸菜疙瘩,不忙的时候,父亲还会切成条,有时候忙起来,父亲就抱着一个咸菜疙瘩直接啃,一口咸菜,一口煎饼,一个咸菜疙瘩啃掉大半,煎饼也已经下去六七个。喝一碗白开水,父亲满足的打着饱嗝,扛起锄头或者大撅,下地去了。
咸菜,就像小时候的纸炮和跳瓦,忠实的陪伴着我。在我饿了的时候,最便捷的饭菜就是拿一个软和煎饼,挑几根细一点的咸菜条,卷上。饭菜都齐了。吃上两个,也就饱了。
在我考上中师之后,父亲给我的咸菜升了级。每个周末,我回家,父亲把提前泡了一天的咸菜条(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父亲切的咸菜总是条,却从来不是丝?),磕上两个鸡蛋,炒一大碗。等凉透了,给我装在一个大罐头瓶子里。这是我新一周的菜。煎饼,是母亲自己摊的。我上了三年中师,母亲摊了三年煎饼。我这个“教师”,是父亲一罐一罐咸菜炒出来的,是母亲一个煎饼一个煎饼摊出来的。
背上父亲的咸菜,母亲的煎饼,我回到学校。周日下午,返校的同学都从家里带来了家里的“好吃的”,大部分同学都是一样的范儿——“咸菜”。那时候,谁不带一罐头瓶子咸菜,都不好意思和别人打招呼。
你尝尝我的鸡蛋炒咸菜,我尝尝你的辣椒爆咸菜,来,我这里泡椒咸菜,咬一口。你的煎饼是酸的,我的是甜的,楼德的煎饼来一张,果都的咸菜,直接吃,有点甜。
三年中师,我们的友情在一罐罐咸菜香中愈加深厚。咸菜,就像同学间的小纸条、树荫下的嬉闹,晚自习的私语一样,成为青春旋律中的一个嘹亮的音符。
咸菜,一年年腌。仿佛年年都一样。那个吃咸菜的男人却一天天变老了。我的父亲,现在已是花白头发的七十岁老头。却依然像那个咸菜疙瘩一样,有滋味,有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