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恨香港这个城市,同时又很好地顺从着这个城市的生存法则存活着。她坚持认为在香港的血汗生活总有一个头,到时候她就可以定居到她喜欢的马尔代夫去——这也是香港人看麦兜的后遗症。我则利用着每一个没有课的下午,去给香港的中学生做补习家教,我补习中文、英语、通识还有物理,我觉得如果价钱合理的话,连剩下的科目都可以教,因为其本质都是一样的,我们守着永远都做不完的练习题,反复解释为什么应该选这个答案,我和我的学生们都异常闷热且不耐烦。
周日的这位是一个比我更加没有天分的Brand3中五学生,他身上有着长期看少年漫画留下的热血与激进,经常紧握的拳头和时不时的眼神流离告诉我他此刻正前往另一个神魔大陆。他满脸的青春痘,人瘦弱的像一根枯柴,细小的眼睛被埋在近视眼镜片后面,手边的游戏机屏幕擦得比他眼镜都亮。他一遇到物理题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做其他科目的时候会好一点,偶尔打哈欠。
“所以老师,我有没有可能考上大学?”学生突然在我收拾本子的时候问我。
恰逢他妈妈走进来,手里拿着这次补课的报酬——350港币。我突然很想告诉他考上大学的前提是进入一家相对较好的中学,或者保持成绩始终在前几名。毕竟全港读大学的概率只有10%都不到。想到这里,我只能指了指他堆积如山的作业说:“下次见之前,你将这些全部做完,我们一起努力就一定可以。”
学生突然将作业摔在地上,愤愤地骂道:“都是大陆人,大陆狗们过来香港抢走了我们的学位!都是他们!”
于是我接着说政治正确的话:“你也可以去大陆抢走他们的学位,你能拿到最顶尖的大学的……”
“去大陆?你疯了吗?”学生不敢置信地盯着我:“过了深圳就会被割一个肾,不可能回来!”
我沉默地去取我的报酬时,突然扫到他妈妈的神色,她正望向她的儿子,脸上流露出认同的神色。她身上有着典型的香港中年妇女的特征:吃苦耐劳,望子成龙,并有着骨子里的骄傲。她们愿意为了省下两块钱去远一条街的另一家药房,也愿意为了家用开销多打一份工。他们称之为“狮子山精神”。
她把我送出门口的时候似是无意地和我说:“如果仔仔会考失败,我们也会想办法把他送去澳洲或者新西兰读书,去大陆太受苦了。”
我的女朋友正不耐烦地在楼下的甜品店等着我下课,她非常自然地从我手中抽走五十块钱去结账。我擦着头上细密的汗珠,香港的夏天实在是太热了,要在香港的夏天存活下来实在是太难了。
但我不敢说这句话。上一次我和她抱怨香港的夏天太热的时候,她很热情地推荐我不如一块去北欧旅行来度过,并着重强调她的几个好朋友都由男朋友带着出门游玩了,她必须去一个更高级的地方来赢过她们。她甚至连坐什么航班住什么酒店都考虑好了,盘算着拿我的信用卡去支付一下订单。幸好我的信用卡额度只有八千块钱,刷酒店订单的时候就被拒绝了。
我和她至今还没有一起出门旅游过,其首要原因当然是我没有那么多钱,其次是她对于短途旅游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希望自己像大型洄游的鱼群一样,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在路上,去很远的地方。我曾经很单纯地问她为什么不选择去休学穷游半年,然后她就生气了。
“我不愿意做看起来廉价的事情。”
可是今天她心情似乎很好,她非常温柔地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些不搭边的话。她茶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又细又长的腿装在宽大的裤子里,让她看上去有型极了。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冲动,第一次那么希望今天是某一个节日,让我可以带她走进一家高档的餐厅,我们吃着高级的帝王蟹和龙虾,鱼子酱在旁边做配料,她还能享用到一杯白葡萄酒,以及一份需要等候半小时的心太软甜点。庆祝什么呢?庆祝端午节?
她还在兴奋地说话。她的头发随着步伐一甩一甩的,像一面锦旗,指向幸福的道路。我晕晕乎乎地,忽然听清楚她在我耳边说着什么:
“……我的dream ring!实在是太好看了,我觉得女孩子要嫁人的话,一定一定要买一个那个牌子的钻戒,否则平白把自己嫁了,或者随便哪里一颗裸钻就把自己嫁了,这不就是一种自降身价吗?”
我震惊地看着她,糟糕,结婚不仅仅需要房子,还需要钻戒,不仅如此,还需要婚礼婚纱等等等等。现在的我连最最基本的首付款在哪都不知道。联想到之前的新闻,讲一对香港夫妻,结婚后仍然各自和自己的父母一起住,就为了攒下第一笔首付款。当时我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震惊于这对夫妻结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但就算如此,这对夫妻仍然拿出了近二十万港币购置了一枚小小的婚戒。
她对我的反应明显不开心:“你作为一个男人,婚戒这种必需品都至少让我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牌子对吧?如果贪便宜买裸钻,一点气质都没有,还不如……”
我浑浑噩噩地被拉到钻戒店门口,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场预谋,这是一场商家和女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是一场贩卖精神满足的交易。我故作镇定地对她说:“当然,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戒指。这是应该的。”
她欢天喜地地推开了那扇玻璃大门,扑面而来的蓝色像预示着一场海啸,让我一瞬间感受到溺水的滋味。而她正快步离我远去,走向一片光芒中,似乎忘了我的存在般。
我定了定神,看到她正接过一颗星芒,完美地反映着头顶的亮黄色的灯。她将这枚戒指往自己的中指上套,然后伸着手仔细欣赏,似乎在看一汪银湖中映出的银河万物。银河万物也的确拥有一个和它相配的,三十余万的价格。
“这是你的dream ring吗?”我有点失神地望向她。她手上的钻石宛如一个巨大的玻璃笼子,我试图让她将目光移到我身上,好让她看到我在笼子里挣扎的模样。
“果然啊,两克拉就是一个基本的门槛。”她左右转着她的手,继续仔细地欣赏着:“如果男人想娶我,这个就是最基本的款式了。”
明明身处打足了冷气的店中,我却感到身上越来越烫,眼前这个女人在我眼中突然模糊了身影,变得越来越像一堆往上跳动的数字。我莫名开始觉得愤怒、委屈和绝望,为什么女人一边打着真爱无敌的旗号,一边又要求三十万的钻戒和三千万的房子?三十万如果我拿来叫鸡的话,我都不知道可以叫到什么时候去。去他妈的婚姻!去他妈的爱情!
我转身夺门而出。身后传来骚动、哭闹、敲桌子的声音,似乎她还在尖声叫着我的名字。过了几秒钟后我的后脑勺被她用包狠狠地砸中,同时她还一脚踢到我的小腿上。她咒骂着我,并试图让周围更多的人看到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