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五岁的小海子天天和一群小伙伴在街道里疯玩，到了吃饭时候，总会有某个孩子的家长扯着大嗓门喊：梅子，回家吃饭啦！铁蛋，快回家吃饭！或者几个家长都来叫吃饭，小伙伴们才会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这天小海子回到家，发现妈妈还没做好饭，正打算出门继续玩，妈妈叫住了她：快回来，去堂屋看看你新嫂子！
小海子的好奇心立马来了，飞快跑到堂屋门口，扒着门框往里探头，看见一个漂亮的大姐姐坐在离门口较近的椅子上，里面还有一个和妈妈差不多年纪的阿姨端坐在堂屋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爹正陪着她们说话。大姐姐明显很拘束，也偷偷地抬眼打量着小海子。
小海子又飞快地跑到厨房，向妈妈求证：妈，那个漂亮大姐姐就是我的新嫂子？妈妈笑眯眯地点点头，给她嘴里塞了块肉，说：出去再玩会儿，一会儿回来有好吃的！
小海子嚼着香喷喷的肉块，很是不想出去，又一想，得告诉小伙伴们这个重大新闻，于是飞奔出去，跑到梅子家，又跑到铁蛋家，嘴里大声宣布着：我有新嫂子啦！
二
新嫂子进门是在春节前，小海子心里盼啊盼啊，盼着又有新衣服穿、又有新嫂子看的春节早点到来。妈妈忙的没空给她做衣服，她的新衣服是委托隔壁二婶做的。大年二十八，二婶终于把她的新衣服送来了，她穿上就不肯脱，心里喜滋滋的。但是妈妈还是抓住她，剥下她的新衣服放到柜子里，告诉她：后天你大嫂来再穿，别早早穿脏了可没换的！
虽然不高兴，但她也知道，新衣服一向是大年初一才能穿的，今年因为大年三十新嫂子进门，她还能提前一天穿呢，于是又高兴起来，拉着小伙伴们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新嫂子多么好看。
大年三十终于到了，一大早小海子就被鞭炮声惊醒，原来是接新嫂子的队伍出发了。吃过早饭，小海子就和一群小伙伴跑到街头去迎接，在寒风中玩闹着。忽然近门的秀花嫂子来拉了她的手往家走，说要她戴上花，还要给新嫂子戴花。小海子很激动：原来迎接新嫂子我也有任务啊！回到家，秀花嫂子给她胸前别了一朵小红花，给她手里塞里一束捧花，告诉她：一会儿新嫂子下了轿，你就把花儿给她。她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新嫂子的花轿终于到了，迎亲的二大爷用钳子拿着一块烧红的犁铧绕轿子正三圈倒三圈，一边走一边还往犁铧上浇着醋，滋滋响着冒着烟儿。然后二婶领着秀花嫂子和小海子一起走过去，掀开轿帘，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儿，把新嫂子搀下轿，秀花嫂子赶紧推小海子上前，她把手里的花束塞到新嫂子手里，新嫂子同时把手里的两个红皮鸡蛋塞给了她。
小海子手里攥着两个鸡蛋，心里幸福得冒泡，一边舔着鸡蛋，一边往里挤，以至于大哥出来和新嫂子拜天地、入洞房，她都被挤得不能近前，只能从一大片腿缝里勉强看着。
第二天新媳妇挨家拜门，小海子拉着新嫂子的手，自豪地走在前面。邻居们逗她：小海子，拉的谁呀？小海子就会骄傲地大声回答：我大嫂！
从此，大嫂就走进了小海子的生活。
三
大嫂很能干，家里地里的活计都是把好手。但是新来的大嫂害羞，总喜欢拉着小海子陪着她。小海子也很愿意陪大嫂，兄弟姐妹五个，妈妈要忙的事太多，顾不上她，而大嫂喜欢给她扎小辫，带她下地干活的时候，偶尔给她摘个杏子吃，甚至还会给她买根冰棍吃，小海子心里越来越依恋大嫂。
但是不知为什么，大哥大嫂开始吵架，闹的大嫂半夜离家出走。爹妈劝不住，只好去大嫂娘家找人。小海子很害怕，死死拽住妈的衣襟不松手。大嫂的娘家还挺远，小海子迷迷糊糊中觉得月亮怎么那么亮，照着高高低低的山路怎么也走不完，她在爹的肩头强撑着睁着眼，然而不知何时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亮了，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堆玉米秆上，身上盖着爹的大外套，爹娘站在旁边跟几个人说话。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有些冷，起来抱着妈妈的腿。妈妈把她抱起来，走到一间屋子门口，推她进去。她不知所以地就进去了，看见大嫂正在屋里抽噎呢，眼睛都肿了。她赶紧拉着大嫂，说：回家。大嫂就跟着她出来了。
四
小海子上学了，每天陪大嫂的时候少多了。一个周末，大嫂骑自行车和村里的其他嫂子们一起去赶集。小海子吵嚷着也要去，大嫂就抱起她坐在二八自行车的横梁上，一起去了。
嫂子骑的很快，小海子一路上感受着风吹起头发的惬意，闻着快要成熟的麦子香味，也闻着嫂子身上好闻的味道，沉醉着，希望一直这么走下去。
三官庙到了，嫂子们约好怎么集合，就分头转悠。大嫂没有去转悠买新衣，而是直接带她去了一个照相馆。这是小海子头一回进照相馆，那些美丽布景啊道具塑料花儿啊还有蒙着黑布的高高立着的照相机，都是那么新奇。
大嫂招呼小海子站在布景前，给她理理头发，摄影师给她一把玩具木剑拿着。她呆呆拿着木剑，不知把它怎么放才好。大嫂笑着拿过来一只插满花儿的花瓶，换掉她手里的木剑。她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花瓶，心里很紧张，这时候站在照相机旁的摄影师大声说着“笑一笑”，一手握着一个橡胶球，咔嚓一声，就照好了。小海子很懊恼，不知道刚才算是笑了没有。
接下来就是期待了，好像过了好多天，才看到照片：一个头上扎着小揪揪的大眼睛小女孩，穿着花衣服，捧着个花瓶，呆呆看着前方。她虽不很满意，但还是很珍惜，看着大嫂把照片放到全家的大相框里，那里有爹妈年轻时在二七塔前的合影，有大哥大嫂在龙亭游玩的照片等等。当然，都是黑白的。
五
童年好像一眨眼就不见了，小海子上了初中，住校了。大嫂给她生了小侄女，又生了个小侄子。她周末回家很喜欢和小侄女玩，或者抱抱胖嘟嘟的小侄子。大嫂待她依然很好，买衣服呀好吃的呀都有她的份，有时候还把好吃的专门骑车给她送到学校去。街坊邻居们总是对她说：你长大了可得亲你大嫂啊！她总是笑笑，心里说：我当然会了，还用你们说！
就这样，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小海子的衣服鞋袜都是大嫂操心安置，她的学费也都是大嫂费心张罗，带头和几个哥姐一起凑钱。小海子也争气，顺利考取了名牌大学。她每次写信回家，也都会问候大嫂，姑嫂情谊不比寻常，更是“长嫂如母”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小海子经历母亲去世之后更加强烈。她抱着不到一岁的女儿回娘家，娘已不在，满目泪痕，简直没有落脚处。她在外上学期间大姐远嫁，还有两个哥哥也分别娶了嫂子分家另过，母亲去世后，爹跟着最小的哥哥在镇里做生意。按理她应该去爹在的家，但她总感觉镇里那个是小嫂子的家，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去一般都是坐一会就走。 她还是愿意去大嫂家。每次回去，大嫂就会像母亲在世时那样，给她烙饼，做手擀面条，或者做粉条熬菜……大嫂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爱吃什么。
六
小海子在城里打拼着，立脚渐稳，从“小海子”变成了“刘处长”，把侄女、侄子也都拉扯出来在城里工作。偶尔周末把大嫂接来，开车带着她去周边玩玩。母亲走得早，没有享着女儿的福气，能让大嫂跟着一起享福，她心里是满足的。
然而好景不长，一次意外事故中，大嫂摔伤了头部。一开始大嫂神智清醒，虽然也很难受，但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大家很乐观，都没往坏处想。但是三天后她的伤情急剧恶化，一度心跳骤停，医生抢救回来之后就立即做了开颅手术，术后大嫂一直昏迷不醒，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看一次也不容易。小海子心里那个后悔呀！她现在是有能力把大嫂转往更好的医院、找更好的医生的，但是晚了！一周后大嫂还是去了……她后悔没学医，傻乎乎地相信医生一开始的保守治疗，因为不懂所以没有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个严重后果，没有一开始就转院、找好医生……她像祥林嫂一样一直嘟囔着，伤心难过、后悔自责让她觉得这一次比母亲去世更让她悲痛欲绝。
她久久走不出来。侄子侄女来看她，她就会无语泪流。除了更加对侄子侄女好，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每每念起大嫂辛苦操劳的一生，念起大嫂对她的好，她都说不出的痛。
几年过去，大哥又找了新大嫂，她一度很抵触，甚至比侄子侄女还抵触。平静下来，理智战胜情感之后，她知道，这样是最好的，大哥年纪大了，有个人照顾总比一个人孤单强。大嫂在天之灵，也希望大哥安好吧……
小海子回老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到镇里看望老父还能一月一次，回老家的日子基本就是清明节和母亲、大嫂的忌日了。每次回老家，老街里的嫂子们和她打趣说笑，她笑着笑着泪就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