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物无竞,举人事之升沉得失,不以胶滞其中。”
清代文学家赵殿成对王维的性格可谓点评精当。观王维之诗,其中不乏对人情冷暖的深刻洞察,“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奈何轩冕贵,不与布衣言”;不乏对亲人好友的深情表露,“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备思亲”,“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可王维诗最动人之处,笔者认为却是在这“不胶滞”之感中。他的诗,从不像李白那样肆意汪洋地宣泄而出,也很少如杜甫一样,惆怅满腹,郁结于胸,形成“沉郁顿挫”之风;而是如“静水深流”,情感虽有起伏波澜,却最终远去,“读之使人身世两忘,万念俱寂”。“不胶滞”,意味着诗歌创造出空灵、轻盈、流动、曲折委婉的艺术境界,而本文试从“遥观”“静观”两个角度,探究王维是如何达到这一艺术境界的。
一、远观:“隔”物致“知”
1.“遥”
早在十七岁时,孤身来到长安闯荡的王维便写下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其中“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二句,以其浅显的用语、含蓄曲折的情感,成为思乡诗中的千古绝唱。其中“遥+动词”的偏正结构在其之后的诗句中不断出现,可见王维的视角意识是很早形成的。以下是一些例子:
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
遥思魏公子,复忆李将军。
遥思葭菼际,寥落楚人行。
遥识齐侯鼎,新过王母庐。
悬知倚门望,遥识老莱衣。
出现频率最高的则是“遥知”:
遥知辨璧吏,恩到泣珠人。
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间。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
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
“爱”“思”“识”“知”,这些主观认知行为,却都以“遥”做修饰,表示与认识对象之间存在有一定距离,这距离可以是空间上的,亦可以是时间上的。其中出现最为频繁的“知”字,代表着一种知性思维,起到削弱情感强度,增添理性之用。从审美距离角度看,“遥”是认识的前提条件。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距离产生美”,客观距离过近,则如管中窥豹,难知全貌;主观上过近,感情容易沉陷,投入过多的个人色彩而扭曲了事物客观的特征。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反映了王维冷静的知性观察方式。
从创作角度来说,王维诗画俱佳,在写诗时所构思之景,与作画时的构图有相似之处,这一点,已被众多学者研究证明。中国山水画中“高远”“平远”“深远”,都强调了“远”的视觉感受。由于距离遥远,山水才显得包罗万象,意境无穷。王维借用作山水画时的取景方式来写诗,距离自然就“遥”了。除了上述的“遥”,还有最直接的“远+名词”,如“远树”“远山”“远村”,由于此类例子过多且在其他诗人的笔下也较为常见,故不多做赘述。只举典型一例:“时倚原前树,远看原上村”(《辋川闲居》)。诗人有意识地将自己置于原前,观看原上的村落。而若将此景入画,能想象近处/下方是人与树,远处/上方则是原上隐约可见的村落,景物层次感顿时浮现眼前。
2.“回”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
回瞻旧乡国,淼漫连云霞。《渡河到清河作》
霄汉时回首,知音青琐闱。《留别钱起》
徒御犹回首,田园方掩扉。《送崔九兴宗游蜀》
一步一回首,迟迟向近关。《留别丘为》
阁道回看上苑花。《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
回看双凤阙,相去一牛鸣。《与苏卢二员外期游方丈寺而苏不至因有是作》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观猎》
“回头看”这一观察模式中包含的意味,最明显如“一步一回首”之类,表达诗人对人或景的依依不舍之情。但其中仍有更为值得品鉴的含蓄意味,来看《观猎》一诗: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尾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施补华《岘佣说诗》评价此二句“做回顾之笔,兜裹全篇”。的确,将军归营时勒马回望射雕之处,只见平原辽阔无垠,暮色四合,夕照染红天边云彩。狩猎过程中的逸兴遄飞,在这回看的时刻,已化为不可言说的淡淡思绪,余味绵长。“回看”带来了的情感曲折,回环,走出事件的发生地、发生时,用理性重新审视的激情,使之收束、沉淀,升华,终至“词不迫切而味甚长”的效果。
3.“外”
同样值得关注的是方位词“外”的使用: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晚望》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
惆怅极浦外,迢递孤烟出。《和使君五郎西楼望远思归》
独树临关门,黄河向天外。《送魏郡李太守赴任》
九河平原外,七国蓟门中。《送陆员外》
岛夷九州外,泉馆三山深。《送从弟蕃游淮南》
孤帆万里外,淼漫将何之。《送高道弟耽归临淮作》
登高不见君,故山复云外。《别弟缙后登青龙寺望蓝田山》
归鞍白云外,缭绕出前山。《留别丘为》
足可见王维向“外”看的喜好。外“字”有什么样的魅力?从作画角度看,外字的使用区分了近景和远景,透视关系(如“乡树扶桑外”),浓淡关系(如“山色有无中”),用一个外字便可尽出,层次分明。从空间角度看,“外”字引发的空间想象是无穷无尽的,如“江流天地外”“黄河向天外”,似有极目远眺仍不可穷尽之感,波澜壮阔,意境恢弘。从心理角度看,“外”能联想到“世外”“尘外”“方外”等,表示不在此间,而在别处之意,“归鞍白云外”“故山复云外”,蕴含着诗人摆脱尘扰,隐逸超脱的“世外桃源”情结。关于“外”的表达效果,在下文之中还将谈及。
“遥”看、“回”看、“外”看,三者皆为宏观视角的观察。主体与客体之间,被时间、空间所阻隔,抒情主体便有了“置身事外”的余地,从而达到不胶滞于其间,理性观察的目的。可谓是“隔”物至“知”。而接下来所讲的“静观”,则是另一种主客体关系,诗人调用了最为敏锐的感官,从微观角度,传达出景物的内在神韵。
二、静观:澡雪精神
《文心雕龙·神思》有言,“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 ,澡雪精神”。
所谓静观,便是以“澡雪”之精神,“虚静”的心胸去观察与描绘事物。王维在《积雨辋川庄作》中写道“山中习静观朝槿”,可见诗人将静观自然作为一种修行,类似禅宗中的“止观”,指抑制心里因俗念而产生的妄想,使心保持平静、稳定,以集中心思去观察和思维,达到佛教的智慧境地。对于“虚静”,道家典籍《文子·自然》这样解释:“静则同,虚则通,至德无为,万物皆容。虚静之道,天长地久,神微周盈,於物无宰。” 为虚则能纳,为静则能照。心静下来,消除因情绪产生的偏见心,能等物齐观;摒除杂念,心中开阔了,便能容纳万物,物我相通。在王维一些山水诗,我们常常能感到这种“无我”“无为”的姿态,好像自身是融入自然的一个旁观者,可既然是“通”,景物中也存在着诗人的“澡雪精神”。这些山水诗具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如以动衬静的手法,笔墨简静,用词自然而工等。试以《辛夷坞》为例: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全诗描写芙蓉花,只有三个动词,“发”“开”“落”,再普通不过,结合在一起,却涵盖了花从含苞、绽放到凋谢这一亘古不变的生命历程。再细细品味,这些再简单不过的动词其实是难以替换的,“发”字比“长”多了几分生意,比“冒”“萌”又更为质朴自然。“开”与“落”形成一组对照,“纷纷”二字从容而淡然,实则道出了万事万物都逃不开的兴衰真理。一个“寂”字与三个动词构成了动静对比,在荒无人烟的涧底,芙蓉花自顾自盛开与凋零,不为人赏,不为人怜,独自奔赴生命的轮回。“且”字的连接,仿佛站在无尽的宇宙尺度上,开落只在一瞬间,或许这便是诗人想要传达的思绪。初看无奇,细品却意味无穷,虽然诗中完全不涉及诗人本身的活动和情感,但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超然绝尘的情感与静悄悄开落的芙蓉花,形成了主客体的契合。
再来看《鹿柴》一诗: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同样是极其清淡的用词,没有任何特别的修饰语,可短短二十字,却能营造出幽静、神秘、灵性的氛围,“似淡而浓,似近实远,引而不发”。(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三)
一二两句便呈现出富有思辨性的动静对立。诗人在静观中又一次隐去了自己的存在,倾听自“空”中传来的声响,自无中诞生的有,两个“人”字隐隐构成呼应。“返”与“复”,共同传达出回环往复的意味,如“木末”芙蓉花那样,处于自然轮回之中,周而复始。“入”字乍看平平无奇,但却很难找到更合适的字眼来替换。因为“返景”是黄昏时夕照的光芒,用“刺”“破”“穿”“透”都无法表现出来自天边最后余光的柔和,而“入”,悄无声息,没有力量,没有刺眼的光芒,让人想到“钻入”“溜入”“滑入”,静谧而安适。“照”提醒了我们画面中的明暗关系,原本已经暮色四合的山中,因为夕阳的返照再一次点亮,最后,镜头自上而下,自远而近,自广而微,停留在被照得青翠的苔藓上,一个完美的收束。“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用来形容此诗,该是恰当不过的。
《鸬鹚堰》
乍向红莲没,复出清浦扬。
独立何褵褷,衔鱼古查上。
二十字全在写鸬鹚捕鱼情态,非幽人临水静观得之,不能写的如此生动。“乍”一词石破天惊,突兀急骤,仿佛一下子听到鸬鹚钻入水中的“扑通”声,而眼中只闪过一片残影。“没”“出”“扬”“立”“衔”,一字如一景,动作刻画精确细腻,然语语天成,无炉火之迹。故俞陛云《诗境浅说》夸之“鸬鹚之飞翔食息,于四字句中尽之,善体物矣。”“红”与“清”相映,清新亮丽,而又因与鸬鹚的交互,可想见红莲微晃,清波泛漪的动态美。诗人写鸬鹚由动而息,而非由静而动,鸬鹚之动,不过是无边寂静里的“一乍”,一鸟与一人,复归于寂静。从刻画其“独立”之姿态以及“何”字的运用,依然能看出诗人情之所向。
《栾家濑》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
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栾家濑》一开始呈现的是有声有色的画面。“飒飒”“浅浅”两个叠词,前者为四声,发音清脆短促,如雨点自天降落之态,后者为一声,齿关相碰,轻快而绵延,如水在石间奔流。“跳波自相溅”写活了景色,无论是雨滴被溅起,还是水花被溅起,着一“跳”字,仿佛都要跃出诗歌,难怪白鹭也要被惊动,“回翔少顷,旋复下集”(同上)。虽然整首诗呈现出生动活跃的画面,其意境仍然是深僻清幽的,能深谙水鸟之性,并捕捉如此生意盎然的画面,须在于人际少至之处长期静观方能做到。
由此可见,王维诗中的“无我”,并不是去除自我感受,单纯描绘客观景物,如谢灵运的一些山水诗。诗人“静观”时的“无我”状态,是暂时放下世俗尘扰,放空内心如同“虚室”,凝神静观谛听,让目所及之物,耳所闻之声,自然而然地拨动心弦,并“从纷繁变幻的景物中,略去次要的部分,抓住它们的主要特征, 摄取最鲜明一段和最引人入胜的一刹那,加以突出的表现”,运用以动衬静的手法,锤炼字句近乎天然,让主观之情志融合在所营造的意境之中。
三、总结:意出言外
在《与极浦书》中,司空图提出写诗贵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又举自己《伫归山后》“看花满眼泪,回首汉公卿”作为佳句例证,然而王维《息夫人》已有“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珠玉在前,“回首”的奥妙,前文也已分析过了。戴叔伦曰“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恰与王维山水之景中的“遥观”相印。“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王维对距离的自觉追求,或许便出自这样的敏锐的美学感知。早在司空图提出“四外说”之前,王维已有对“外”的实践运用了,但借助“四外说”,以及《文心雕龙》中“隐”“兴”的相关论点,我们还能进一步拓展王维诗里“外”的意蕴。
“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其实都能回归至《文心雕龙·隐秀》中对隐的定义——“文外之重旨”。皎然《诗式》说“两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以童庆炳老师的观点,“隐”的核心思想是作家通过表层语言的描写,暗示出多种意义来。达到 “ 深文隐蔚,余味曲包”的效果 。而王维的诗,虽说“很少表现内心的痛苦和矛盾,很少有激烈的感情冲突”,但其写情的众多诗句,往往令人感到真挚与深切。何故?我想王维深谙“隐”字诀的奥妙。情感若浮在明面,像湍流喧哗,过于直白,读者并不一定信以为真,或者根本不以为意;可若情在暗处,如静水深流,引导读者向水的深处看去,自己品味到言外之意,由此引发共鸣,诗便显得真挚感人了。具体来看,“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些名句共同的特点,便是看似直接明白的抒情,实则话里有话——诗人不言自己的情感,反而去写牵挂对象的情感或处境。如《相思》一首,说“希望你能多采些(红豆),此物最能寄托相思”,实际是在说,“我的思念之情寄托在粒粒红豆之中,希望能通过红豆传达给你”。《杂诗(其二)》中,表面上是关心故乡窗前的梅花是否开放,实则是牵挂着守候窗前殷殷期盼丈夫归来的妻子,情感在往复转化过程中中更添一倍。
王维更多的诗句里,情感隐含在景物之中,前文“静观”之中已有提及。以“四外说”的评价标准来看,例如“渔歌入浦深”“白云无尽时”这样的诗句,情感随着景物的远去而渐渐淡去,的确有“远而不尽”的韵外之致。“盛唐绝句,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寻”(胡应麟《诗薮》),在盛唐诗人群里,王维在“兴象”的运用上可谓出神入化。“起情者依微以拟议”,其写景,常常从细处落笔,例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闲门寂已闭,落日照秋草”“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等等。细腻的景致描绘反应出细腻的心灵,钟惺说:“情艳诗,到极深细,极委曲处,非幽静人原不能理会,此右丞所以妙于情诗者也。”情感中难以言说的幽微之处,王维描绘处细腻的画面(象),以求“思表纤旨,文外曲志”。
无论遥观还是静观,其表现出的冷静超然,其妙处最终落在诗境的空灵、纯真、悠远。王维虽未离官隐居,然其山水田园诗之境,宁静纯美,已然超出尘世。明朝袁中道《答钱受之》有言:“夫处繁华之中,而不忘清净之乐;居寂寞之中,而勇断繁华之想者,此自是一种上根上器,不易得也。”禅宗讲“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心静则佛土净”,就诗歌艺术的高度而言,王维无愧于“诗佛”之称。
【参考书目】:
王维诗选. 陈铁民 选注. 北京:中华书局,2018
王维新论. 陈铁民 著. 北京: 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
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增订本). 袁行霈 著.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6
文心雕龙三十讲. 童庆炳 著. 北京: 北京师 范大学出版社,2016
唐诗的多维世界. 欧丽娟 著.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