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

大概是夏至那天,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只记得那天风很大,窗前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像透明玻璃瓶相互碰撞,让人想要灌下一瓶汽水。

太阳大概是很热烈的,晒得我的脸有些发烫,阳光透过纱布照到了我的眼皮上,像是要问好。眼皮性情薄凉,依旧黑着一张脸,既没有被照亮,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有那阳光的暖意还残留上面。

我抱着听英语磁带用的复读机坐在窗前,复读机里放着一盘儿歌精选。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我确实听见了知了的声音,我也很佩服它们的喋喋不休,不厌其烦。

若是在平日,我会嫌它们烦,但此时此刻,我却也能理解他们。

在地底下呆了十几年,也就能叫上一个夏天,那还不得趁着夏天没过可劲儿叫。

就像要是知道现在的我会陷入黑暗,我也会抓住每分每秒看看那花那草。

我是在三个月前,被几个不懂事小孩子用玩具枪射伤眼睛的。

说是小孩子,他们明明和我一般大。

说是不懂事,他们却又知道怎样的人好欺负,怎样的人不能惹。

我家大人去找他们评理,最后去医院、赔钱、还差点动手……这些事情都挺繁琐的,我其实不怎么在乎。

我只知道,我可能暂时或者永远看不见东西了。

这么想来,我是有点怕的。

我今年还没有去葡萄架下摘葡萄,也还没有把墙角的月季摘下来给前面那家的小妹妹,我的头发又长长了,看不见后,我还能把两个马尾辫扎对称吗?

我的担心很多,几乎快要忧郁了。

但是,每当风吹进房间,把窗帘掀起,我的烦恼好像也被装进了那鼓鼓的两片碎花布里。

我的房间在我家三楼最偏的一个角落里,窗户朝东,房间里还有一扇生着铁锈,很难打开的门。

打开那扇门朝北走十一台,是一个很大的阳台。那个阳台是露天的,基本被荒废了,只堆着几根腐烂的木头。

从阳台西面,可以望见河对岸的人家。

从阳台的东面可以望见通向我家的路。

而阳台的北面是一片很大的树林,树上偶尔会有几个麻雀的巢。

自从看不见以后,我的活动空间就是房间和那个阳台。

发呆,听音乐,什么都好。

看起来很无聊,我也只能这么过。

那天,录音机里的童年放了27遍,每当跳到下一首,都会被我倒带退回去。

“你看起来很难过。”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窗边响起。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哈哈哈,别害怕,我不是坏人。”他的声音很好听,脆生生的,还带着笑意。

好人坏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房间在三楼,而妈妈是不会轻易让陌生人上来的。

“你怎么到这儿的。”我按下了复读机的暂停键。

“爬上来的。”他又把我的复读机开了。

“这是三楼。”我觉得我脑袋上的黑线编一编都可以做个工艺品了。

“知道啊,可我又不是人类。”

一阵风吹过来,风铃又开始碰撞。

还是忘了让妈妈买汽水,突然很怀念碳酸泡泡破裂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想象他的姿势,他一定趴着窗台上,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也许是因为我心大,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让人安心,当他说出“我不是人类”的时候,我竟然毫无疑虑地接受了。

当一个人陷入黑暗的时候,她可能会变得很脆弱,碰到棉花被刺伤,平地走路被绊倒;她也可能变得很强大,不再害怕灵异事件,不再害怕陌生人。

比起寂静无声的黑暗,只要这黑暗中有一点点令人安心的声音,这都足以让人欣喜若狂。

“那……你是什么?”我对着窗户的方向抬起了头。



周围很安静,听得见风吹过来的声音。

叮铃——风铃响了一下。

“我是妖怪。”他的声音里的笑意还在,还是脆生生的。

“哦。”我点了点头,按下复读机的开始键。歌声又响了起来。

“等等——”他似乎有点着急,在我的复读机上胡乱按了两下,歌声停止了,“你一点都不吃惊?”

没什么好惊讶的。我生活的小镇不怎么繁华,但是植物特别多,春天有桃李,夏天有栀子,秋天有金桂,冬天有腊梅。还有很多我忘了名字的,四季常青的大树。整个小镇被一团一团的绿荫覆盖着,而妖怪是最爱这种树多花儿多的地方的。

不得不说,他们比人类懂得享受,楼房里甲醛的味道哪里比得上植被的香气。

“我不吃惊,让我更好奇的是你是什么妖怪。”

“蝉,也就是知了。”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自豪。

“啊,那真巧,最近人们都嫌知了吵着他们睡觉了,你能管管吗?”

“这可不归我管。”

“好吧。”我耸了耸肩表达了我的遗憾。

对话结束,《童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再等等吧。”他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

“等到夏天过了,它们就不会吵你了。”

我呆了呆,四周除了歌声什么都没有。我没有跟他说其实我并不讨厌蝉鸣,最近反而还挺喜欢的。我也没有跟他说,我知道蝉只能歌唱一个夏天,如果我是蝉我也会那样做,就像想要抓住光明一样。

我只是叹了口气,轻轻问他:“你来我这儿干什么呢?”

“我说过了,你看起来很难过。”

一个十岁的孩子,正是爱四处乱窜的年纪。突然看不见了,肯定是会难过的。但在我难过的时候,爸爸妈妈走过来是因为我是他们女儿,小云走过来是因为我是她的朋友。而他是一个妖怪,和我素未谋面,却也走了过来。

“可是我们不认识呀。”我表达了最大的疑惑。

“小姑娘,在我这里,看见一个人难过,想要安慰她,并不需要‘认识’这个前提。”

“好吧……”我觉得他说的没有什么毛病,“谢谢你。”

“你还挺可爱。”他哈哈地笑了。

后来,他经常来到我的窗边和我聊天。

我告诉他,我最好的朋友叫小云,但是暑假被他爸爸妈妈锁家里了不能来陪我。

他告诉我,他就住在我家北边的树林里,那里的树很茂密,露水也很甘甜。

我教他怎么使用复读机录音放歌,也分给他我最爱喝的汽水。

他给我带来形状各异的树叶,让我夹在书里。

我们天说到地,从南侃到北。

那些日子,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我总能触摸到周围的颜色,我知道,这个世界是缤纷的。

爸爸妈妈显然也很惊讶,他们以为天生内向的我在黑暗中应该是自怨自艾的,可我却一天比一天开朗。

当然,我没有跟他们说过我妖怪朋友的事。

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有妖怪存在的,也不是所以人都能坦然接受妖怪经常来自己家的事实。对于没有见过的东西,人们都是持着怀疑态度的。如果不是我的眼睛受了伤,我也许也不会轻易接受一个蝉妖来到了我的窗前这一事实。

那时候,我觉得时间淌得很慢,河流仿佛也永远没有尽头。我可以在里面一直徜徉,河两岸是永远也不会重复的风景。

我好像已经忘了,时间的刻度从来不会为了什么人改变。

而季节的更替也是从不停歇的。



夏天快要结束了。

是小云告诉我的。她被锁了一整个暑假,声音都听起来蔫儿蔫儿的。见到我时,她很开心,我能感觉到她蹦起来时裙子带来的风。

说是要结束,这温度却没有收敛半分。烈阳的烘烤下,人们总是汗涔涔的,额头上也总粘着头发。泼杯水到地上,滋啦一下蒸发了。

我不爱开空调,嫌房间太闷。所以,房间的窗一直开着,为了迎接风,也迎接我在夏天新认识的朋友。

那位知了兄挺久没来了,因为那几天小云经常来,他怕被看见。

他再来时,是一个晚上,我正在整理一堆空白磁带。

英语老师布置的作业,用英语讲一些故事,用磁带录下来,开学交给她。这是我这个暑假,唯一能完成的作业。

“这是什么?”几天不见,他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

“空白磁带,可以录下所有声音,我教过你录音的吧。”我拿着磁带和复读机,摸墙到了窗边。

其实,我内心是有点疑惑的。一是他的声音没有以往精神,二是他从来都在白天来,现在都已经挺晚了。

“你的眼睛……”

“明天就去拆纱布了,之后就能看见你了。”

他没有说话,空气里特别安静,我能听见风吹来的声音,能听见窗边风铃的声音。

夜晚的风特别凉快,把白天的厚重黏腻都吹走了。

不用想也知道,今晚的月色很好,朦胧又静谧,说不定还能看见星星。

只要再过一天,我就又能享受这一切,月色如水也好,星光熠熠也好,只有映在眼睛里,才是美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了口。

“磁带和复读机……能借我用用吗?”

“当然。”

他轻轻地接了过去。

然后,我身边又没了声音,我想他应该是走了。

今天的知了兄真的怪怪的。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他又回来了,还把磁带和录音机还给了我。

“你刚刚去干嘛了?”

“没什么,祝你明天拆纱布顺利。”

“谢谢。”

那天晚上,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他们妖怪的,具体内容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讲到一半的时候,生物钟就让我昏昏欲睡了。

“已经挺晚了,你睡吧。”

“好,下次你再给我讲完吧。”

“嗯。祝你天天开心。”

那天,我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层峦叠翠的森林,有郁郁葱葱的草木,还有喋喋不休却又不惹人厌烦的蝉鸣。

第二天,我去医院拆了纱布。眼睛恢复得很好,视力基本和以前一样。

我回到家里,开始等待开学,也等待那只陪伴了我一个夏天的知了妖怪。

直到开学,我都没有再见到他。

他就像一滴烈日中的水一样蒸发了,我去了那片树林也没有找到他。

“小云,你知道知了吗?”

“啊,就是夏天晚上经常叫的那个。我觉得有点烦,不过幸好,现在没有了。”

我猛然一惊。

是了,我怎么忘了,夏天结束了,哪还有知了。

可是,妖怪也是一样的吗?他们难道不是可以比人类活得更久吗?

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天,他说——

“再等等吧。等到夏天过了,它们就不会吵你了。”

作文老师说我很会用比喻,我想她应该是感觉错了。我根本没有办法比喻那种心情,失落,难过,责怪,还是其他?

就像丰盈饱满的岁月里很珍贵的一块儿被挖去了,补上了外表相差无几,实际千差万别的填充物。那填充物的名字,叫遗憾。

我坐在窗前,望着窗上的风铃。

我永远失去了一个朋友,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我想起那盘他拿走又还给我的磁带,我把它放进了复读机。

滋啦滋啦的十几秒杂音之后,响起了熟悉的歌。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是他的声音。

我安静地听完了整首歌,想听听后面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声音戛然而止。

没有其他,只有一首《童年》。

我有点埋怨他为何连声“再见”都不肯说,但又觉得我并不想听见那两个字。

我把那盘磁带放进抽屉锁了起来。

那年夏天,我有一个妖怪朋友。

他话很多,人很好,有时候很搞笑。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祝你天天开心”,我们不会再见,但我会永远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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