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貌合神离
公元前541年,鲁昭公元年,楚国人王子围在伍举的陪同下,行色匆匆地走向郑国。
此行的目的,是要迎娶公孙段家的女儿。
王子围此人,骄横跋扈,他是现任楚王郏敖的叔叔,在侄子即位的时候,他的骄横早已在各个诸侯国中传扬开了。
其后,王子围的名声更是在诸侯国内有深刻印象。
公元前543年,楚王因为刚刚上台,为了通好,派大夫薳罢去鲁国聘问。当时鲁国大夫叔孙豹就打听楚国的事情。
问道:王子围执政的情况如何?
答:我等小人,吃饭听使唤,还怕无法完成使命,怎么能参与政事呢?
叔孙豹再三询问,但是薳罢也是三缄其口。
叔孙豹跟大夫说:看来,王子围要搞事情,薳罢就是同伙,他一定是协助他隐匿内情了。
我们讲过,卫襄公要去楚国,当时绕道郑国,对子产的执政结果是赞不绝口。但是到了楚国,大夫北宫文子看到王子围摆的仪仗和楚王无异。
北宫文子说:王子围摆的仪仗和楚王一样,看来必有异志,我看他虽然能实现他的愿望,但是不得善终啊。正所谓君臣有别,君王的仪仗,是为了让臣子害怕而敬重他,作为准则而效法他,以保证千秋万代的统治。同样臣子有臣子的礼仪,是为了让下面人害怕而敬重他,所以保证自己官位。
通过这几件事情,每个国家都知道,对待这种人,应该敬而远之。
因此,此番郑国人看到王子围来了,对王子围说:城内宾馆狭小,能否住在城外。
王子围现在既然在对方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还是同意了。
但是迎娶,王子围提出,那自然要我这一帮随从进城迎娶了。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但是王子围可不是善类。
郑国大夫又召开大会,子产说:王子围这么多人,公然进入新郑,恐有他变。
于是派子羽对王子围说:对不起,因为敝邑狭小,您的随从又太多,恐怕难以容纳,能不能让我们清楚地面为坛,再听取您的命令。
这个拒绝太过勉强,谁家娶媳妇,不到娘家去的。子产就提出,你不要到城内来,我在城外筑坛,就当是丰氏的宗庙,你就在城外迎娶。
楚国人当然不能接受了,再这么说,楚国是大国。
楚国太宰伯州犁说:你们郑国这么干,实难听从。本来你是主,我们是客,我们就尽可能满足郑国的要求。我们楚国非常看重这次联姻,王子围在楚国是在宗庙里祭告以后再来的,尽可能尊重郑国。现在你们倒好,是把楚国的恩惠扔到地上。并且王子围也是楚国的令尹,你们怎么能如此轻视。请贵国再好好考虑一下。
郑国大夫子羽说:你们既然这么坦诚,我也不相瞒。贵国是大国,敝国是小国,小国从来没有过错,但是大国却屡次三番地欺压我们。如果不对大国有所防备,可以说是过错了。你们这么多随从随意进入郑国的国都,如有不测,在国际上出现什么恐慌,小国难以担待。
于是双方就僵持在那里,一场联姻搞得是鸡飞蛋打。
楚国大夫伍举提出,要不楚国随从全部把武器放下,这样一来,楚国没有攻击力了,郑国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郑国人对此同意,于是王子围一行人才可以进入新郑,迎娶了新娘。
王子围迎娶新娘后马上奔赴虢地(郑国境内)和宋国、鲁国、晋国、齐国、陈国、蔡国、郑国、许国、曹国会盟,重温弭兵之盟的精神。
会盟之前,晋国大夫祁午对赵武说:弭兵之盟的时候,楚国人先歃血。现在的王子围不诚信,骄横跋扈是天下皆知,你如果不警惕,怕是又像宋国一样。当年楚国令尹子木算是个厚道人,还占我们便宜,这个王子围,他不占便宜可能吗?你执政期间,促成弭兵,使得晋国成为霸主,国家安宁,百姓没有怨言,这都是您的功劳。你这么大功绩,结果被王子围这种人先得名声,不值当啊。
师徒不顿,国家不疲,民无谤言,诸侯无怨,天无大灾,子之力也!
赵武说:当年弭兵的时候,子木想要出头,我有爱人之心,于是让楚国鸠占鹊巢。现在会盟,我还是如此,我把信用当成根本,依照这做一切事情,总会有收获的,我不害怕我守信用,就怕我不受信用啊,放心吧,楚国并不会构成祸患的。
弭兵之盟到底怎么评价呢?从当时的情况看,晋国肯定是输了。这么好的牌,晋国是霸主,晋国手底下大量的诸侯国,而楚国的势力已经龟缩在江汉之间了。结果弭兵以后,承认了楚国的霸主地位,这样一来,诸侯国共享。
所以当年令尹子木会盟的时候,身披戎装,不知道晋国人在搞些什么名堂,楚国君臣压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会盟当天,楚国这方提出,不用歃血了。直接宣读一下盟约就行了。赵武答应了。
按道理,上一次是楚国歃血,这回总该是晋国了,结果楚国不让歃血,这又是想占晋国便宜,但是赵武答应了。
赵武这个人,好的方面用玉汝于成最为恰当,他一改以往的穷兵黩武的政策,改为休养生息,从客观上看,这诞生了春秋最为美好的时期,因为此时孔子、老子、子产、晏婴等一大批影响中国的人陆续登场。从他赵氏一族看,从下宫之难的奄奄一息,到现在重新在政坛出现,赵武居功至伟。赵武的执政期间,楚才晋用,大量人才进入晋国。
《礼记》赵武其人
其中退然若不胜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诸其口
有一股儒雅的气质。
赵武的工作也无非勉力维护晋国的大国实力。从晋悼公执政末年,晋国就有点强虏之末的感觉。还是那句话,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
同年,各个诸侯国结盟。王子围在结盟仪式上,陈设国君的服饰和两个卫兵保卫。
鲁国大夫叔孙豹说:王子围的行为就如同君王一样啊。
郑国子皮说:对啊,两个卫兵都在他前面了。
蔡国子家说:王子围可是住在住在蒲宫,那是楚王的别宫,本来就有卫士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楚国太宰伯州犁说:这是出行前,向楚王借的。
郑国的子羽说:我看啊,他借了就不再还了。
伯州犁说:我国的事情要你管,你管管你们家的公孙黑,会不会犯上作乱吧。
子羽说:王子围有异志,你们也不掂量掂量,你们家还有王子弃疾呢?你难道忘了他。
王子弃疾是谁呢?
初,共王有宠子五人,无适立,乃望祭群神,请神决之,使主社稷,而阴与巴姬埋璧于室内,召五公子斋而入。康王跨之,灵王肘加之,子比、子皙皆远之。平王幼,抱其上而拜,压纽。故康王以长立,至其子失之;围为灵王,及身而弑;子比为王十馀日,子皙不得立,又俱诛。四子皆绝无后。唯独弃疾后立,为平王,竟续楚祀,如其神符。
据说当年楚共王有五个孩子,不知道如何选择继承人。于是祭告神灵,请神灵选择。拿了一个玉璧放在宗庙的院子里,然后召来五位公子。
楚康王跨了过去,楚灵王(王子围)肘放在玉璧之上。子比、子皙两个人比较远,不用提。而王子弃疾(楚平王)年幼,由人抱过来,结果正好压在玉璧上。所以大家一看,王子弃疾是神灵定的储君。不过王子弃疾年幼。
现在子羽把这档子事情说出来,“将”了伯州犁一下。
齐国的国弱听他们讲话,说:我替这二位担心啊。
陈国公子招说:是啊,结果这两人还挺开心。不懂忧患,还想夺位?
卫国齐恶说:如果他们能有忧患,说不定能避免危险啊。
宋国向戌说:你们说的我可以什么都没听到,我只知道谁来都是爷,都惹不起。小国侍奉大国是应该的。
晋国的乐王鲋说:我按照《小旻》这首诗的最后一章来做事情。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退出会场后,子羽对子皮说:叔孙豹的言辞委婉,而向戌的言辞合于礼仪。乐王鲋的言辞自爱而恭敬。你和子家,不偏颇。而齐国、卫国、陈国的大夫,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知道有忧患,却不懂警惕,看来他们自己不免有忧患啊。
2、入侵莒国
会盟接近末尾的时候,莒国人匆匆来到,报告一件大事。鲁国的季孙宿,率兵攻打莒国。
这季孙宿太不给面子,我们在这里开和平大会,你在那里爆发战争。
王子围对赵武说:你看这事情,我们在这里开会,他在那里“顶风作案”。不给他一点惩罚,是不行的。
赵武说:你想怎么办?
王子围说:把鲁国的叔孙豹杀了。
赵武说:这事情兹事体大,容后再议吧。
晋国大夫乐王鲋,此人贪财。当然你也可以认为他很有商业头脑。王子围和赵武的话,他在一旁听着,听得是真真的。
于是转过头来,就跑到叔孙豹那里。
说:你知道吗?王子围建议杀了你。幸好我知道,我来告诉你。你如果能给我点好处,那么我会向赵武求情的。这样的吧,你这条带子,能否?
叔孙豹听了,置之一笑,压根就没有理他。
叔孙豹的家臣梁其踁问叔孙豹,说:难道性命还不比一条带子珍贵吗?
叔孙豹说:这些年来,都是我在外,季孙宿在内。无论在外在内,都是为了社稷着想。现在如果我为了自己性命,鲁国不还是要遭受灾难吗?如果杀了我,能保鲁国社稷,这不值吗?再说了,乐王鲋这个人贪而无厌,你满足了他欲望,他未必就帮你。
于是叔孙豹招来乐王鲋的家臣,撕下一块布给他,说:带子恐怕太窄了。
赵武听说了这件事情后,灵光一现。
说:面临危难,不忘国家,这是忠。有了危难,不忘使者的责任,这是诚。考虑国家,忘掉死亡,这是坚贞。想问题,不先考虑自己,这是义。这种人能杀他吗?
于是找到王子围说:你看,鲁国虽然有罪,不过罪不及叔孙豹嘛。叔孙豹这个人可是贤能之人,如果赦免了他,正好可以教导贵国的臣子。有叔孙豹这样的贤臣,危难之时不忘社稷,国家如何不安定呢?正是因为叔孙豹是如此贤能,我才希望您赦免他。再说了,莒国这件事情,不是什么大事。边界上的城市,只有天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时而归于他,时而归于他,哪里有什么一定的呢?
我们会盟,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而不是简单划一的处理事情。再说了,边界被侵犯,哪个国家没有。就拿楚国为例子,假如吴国侵犯楚国,难道楚国不还击吗?鲁国和莒国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解决的,只要对国家没有大的危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这么一来,赵武的说辞说动了王子围,叔孙豹可以免于一死了。
3、宴席之上
会盟结束后,按照礼节,两国要互相招待。于是王子围设宴招待赵武。
王子围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吟了一首诗,《大明》的首章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
赵武也吟诗一首《小宛》
明发不寐,有怀二人。人之齐圣,饮酒温克。
这首诗意为,劝告王子围,谨言慎行。
事情完毕以后。
赵武私下对叔向说:王子围自以为为君王了。
叔向说:君王弱,而臣强,大概可以成功,但是即使成功,也不得善终啊。
赵武问:为什么呢?
答:强大要和道义匹配。如果王子围做了国王,他一定要得到诸侯的拥护,可是如果他得到拥护,他更为暴虐骄横,这就使得诸侯离心离德,这样怎么能长久呢?把暴力作为道义,是不能善终的。
赵武和叔孙豹、曹国的大夫到了郑国。郑简公要招待他们。
子皮找到赵武,告诉他,举行宴会的时间和地点。
赵武吟了一首诗,《瓠叶》。意思就是宴会最好一切从简,无需奢华。
子皮就去找叔孙豹,把赵武这首诗说给他听,问他什么意思?
叔孙豹说:他应该是想要一献,你还是听他的吧。
一献,就是敬酒一次,这是对待士的礼仪,对待赵武理应三献,对待晋国的卿士,应该五献。
子皮说:一献?是不是太少了点。
叔孙豹说:他自己说一次,有什么关系啊。
到了宴席当天,郑国人为了防止意外,还是五献。
赵武就不乐意了,于是私下对子产说:我不是跟子皮已经说过了吗?
子产说:你是大国的代表,理应五献。
赵武说:没关系,一献就足够了。
于是,宴席改为一献。
叔孙豹在宴席上,吟了一首诗《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表示,晋国如此强盛,都仰仗赵武的治理。
赵武说:不敢当啊。
叔孙豹,又吟了一首诗《采蘩》
说:大国节省爱惜,怎么敢不服从大国呢?
子皮赋诗,《野有死麇》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大意是,少女怀春,小伙子来调笑,林中丛生小树木,荒野有只小死鹿。白茅捆扎献给谁?有位少女颜如玉。小伙子和女子在野外交合,女子说“轻点慢点别慌张!不要撕扯围裙响!别惹狗儿叫汪汪 !”
这首是一首情诗,当然这里没有爱情之意,表示赵武用道义安抚诸侯,而不以非礼而欺凌。
赵武也赋诗《常棣》,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说:我们兄弟亲密安好,狗可以不用叫了。
叔孙豹、子皮和曹国大夫,下拜,举起酒杯说:小国依仗着你,便可以免于欺凌了。
赵武十分感动,双方喝酒唱和,非常高兴,赵武说:我可能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情景了。
周天子派刘定公犒劳赵武。
刘定公说:大禹的功绩是多么伟大啊,没有禹,我们可能要变成鱼了。我和您都治理百姓,面对诸侯。
赵武说:我老头子,唯恐犯下过错,哪里还顾得长远的事情呢?我们这些人苟且偷安,早晨不考虑晚上,哪里有长远的规划呢?
刘定公听了,回来告诉周天子。
说:赵武老糊涂吧,年纪不过五十岁,他是晋国的正卿,结果把自己视作下人,早晨不考虑晚上,这是抛弃神灵和百姓。神灵发怒,百姓背叛,靠什么长治久安呢?我看赵武活不过今年了。
赵武其实哪里是老糊涂,其实他知道,以一人之力,扶大厦之将倾,是完全不可能的。晋国的衰弱是不可避免的了,自己能做的无非就是做到最好而已。对于赵武而言,是老糊涂了,五十岁的人,行为处事跟个八十岁的人一样,但是对于他而言,早年经历下宫之难,现在的名利,也是白驹过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