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玉容
【01】
“妈咪再见！”
“宝贝再见！”女儿推开车门，挥手告别。我目送她高挑的身子没入同学群里，拐向教学楼，再也看不到。这才准备开车回家。
铃铃铃电话响了，我一看是外地陌生号码，按断。谁知电话再一次响起来，并且固执地响着。
我按下免提键：“陈老师，我是姜大伟！”
“姜大伟？”曾经叱咤风云，遭同学排斥，让任课老师头疼又无可奈何的姜大伟？
“大伟，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对面的星巴克，希望你能过来聚聚，曾级长也会来，还有班长。”
“好，我现在过去。我先挂了哦，等会见。”我一口答应了。
【02】
遇到姜大伟是我的不幸，也是我的幸运。因为他，我几乎天天焦头烂额；因为他，我走进了萨提亚家庭治疗的学习之路。
那是我走上讲台的第十个年头，一切似乎都得心应手，我基本摸透孩子们的心思，初步形成自己的教育模式。
那一年，我是初一新生班主任。开学第三天下午，地理老师已经上了十几分钟的课，姜大伟还没到。
我正想打电话给家长，抬头看见操场那头走来一个男孩子，步履似乎有些蹒跚。
果然是大伟，小脸异乎寻常的通红。
“老师，”大伟见我就站在教室外面，斜着身子走过来，刚叫了声老师，就打嗝了，空气中飘来酒精的味道。
我皱皱眉：“你喝酒了？”
“是的。我爸说今儿高兴，他赢了不少钱，一家人坐一起喝两杯。”大伟又打了个饱嗝，“老师，我只喝了半瓶啤酒。”
我看着他的样子，实在不适合进教室，就把他领到德育处。
【03】
在德育处，大伟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我爸今天回来，他说他赢了二十多万。”
“他前天去澳门赌钱。”
“赢了钱，我爸很开心，要我们和阿二同桌吃饭。”
“阿二不是我二姐，是我爸的第二个女人，才十八岁，我今年十三岁，她比我大五岁。”
“我家有五层楼，一楼是厨房和客厅，二楼住我爸妈，三楼住我们姐弟三个人，四楼住阿二。我经常看到我爸去四楼睡觉。”
“我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哭过闹过，都没用。我爸说我妈用的每一分钱，都要问他拿。”
“我们有什么办法？谁敢反抗，就会挨打！我爸喝酒后，打人可痛哩！那次我妈想赶阿二出门，被我爸打得很惨，住了半个月的院。”
我惊呆了，居然有如此奇葩的家庭。
【04】
那之后，姜大伟经常违纪，迟到早退，不交作业，上课讲话，自习课手舞足蹈。最可恨的是，还喝酒抽烟。只要他爸一高兴，一家人一起吃饭，大伟一定是满嘴酒气回来。后来酒味烟味都有。
每当他喝酒抽烟之后，我就把他带到办公室，冲一杯浓茶或者蜜糖水给他，偶尔会捕捉到他嘴角向上，痞子样的笑容中隐约着一丝的感动，但仅仅是一瞬间。
大伟说：“前天，二姐不见了，跟她男朋友跑了，我妈不停哭，我爸大声骂，说是被我妈宠坏的。大姐说，这个家真变态，等她大了，她要远远地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大姐被我爸刮了一巴掌。这个周末大姐没回家，我妈又偷偷地哭。”
大伟也哭了，我爱怜地看着他，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时，我正迷上萨提亚家庭治疗，我知道畸形的家庭对大伟的影响，可是我能做什么？
【05】
“老师！”
我抬头，一个身材颀长的小伙子朝我走来，嘴角挂着他独特的蛊惑的笑。
“大伟，高了，帅了！”
“老师，快进来。”
大伟把我领到拐角的桌椅，体贴地拉开凳子，接过我手中的风衣，搭在椅背上。
“小伙子，不错，会照顾人了！”
大伟招手让服务员送来两杯香草拿铁，我注意到他右手大拇指齐根断了。
“初三那年我什么学校也没考上，本来想去学车，谁知我爸赌钱输了，借了高利贷想翻本，追债的跑来我家，我爸躲债在外。我妈把家里全部积蓄拿去还债，又卖掉一家铺面，才还清债务。”
大伟帮我撕开粗黄糖小纸包，倒进我的咖啡里，我看着他没了大拇指的右手，鼻子发酸。
【06】
电话响起，大伟拿起来一看，眼神柔和起来：“对，你过来吧，路上小心！”
“那个阿二跑了，带走了我爸给她的所有钱，我妈却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帮我爸还债。”
“说来奇怪，从那以后，我爸老实了，不去赌，也不再找别的女人，对我妈温和多了，重新做小生意。”
“没钱学开车，我进了一家五金模具制造厂，当了流水线上的一名工人。那一年订单特别多，经常要加班。有一天，我太累了，打瞌睡，手指被卷进机器里。我痛晕过去。”
“醒来后，发现手指没了。”大伟自嘲地看着他的断指。“老板赔了我三万。三万，我这根手指卖了三万。”
“拿着三万元，我忽然想起你曾经骂我的话：大伟，玩游戏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设计出一款游戏来。”
【07】
初二下学期，大伟疯狂迷上游戏，经常逃课。当我又一次在网吧里把他押回学校的时候，我朝他吼：“姜大伟，玩游戏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设计出一款游戏来呀！”
那时我真是气愤，我对大伟彻底失望。
“我拿出两万元，报读了游戏设计专业，我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活。那两年，我拼命学。虽然我基础差，可是我特别认真，不懂就揪着老师问。”
“毕业之后，我是优秀学员，老师推荐我去了一家软件公司，做销售，也做软件开发。老师你知道吗？我突然特别努力，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话，都重新在我耳边响起。”
“我告诉自己，不混出名堂来，就是孙子。我的业绩遥遥领先，从业务员到小组长，到项目经理，我用了两年时间。”
“半年前，我被公司派到上海，负责开拓市场，月薪一万五。”
【08】
我听得入迷，一个迷途少年成功逆袭的故事吗？
大伟站起身，挥手：“这里。”
我转头，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走进来，有点面熟。
“老师，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张欣。”
“老师好！”
“张欣，我的班长，真是女大十八变。”
“老师你的意思是我以前不漂亮？”
“没有现在漂亮，大伟曾经说你是丑小鸭，你还跟我告状呢，说说怎么走一起的？”
“那年我手指没了，郁闷极了，没人倾诉，张欣知道了，就不停地安慰我，鼓励我。好在有她，我才彻底告别过去，重启人生。”
【09】
大伟的电话响了：“曾级好，对，你往里面走。”
曾级走进来，当年我是班主任，他是级长；我教语文，他教数学。我俩经常找大伟聊天，鼓励他上进。
“大伟，混得不错嘛！”曾级拍拍大伟的肩膀。“看你小子全身名牌。”
“老师，级长，初中三年，就你们俩没放弃我。我常常想，我要是早点听你们的话，我的手指也许还在。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我经常对张欣说，陈老师这样说过，曾级长那样说过。”
“大伟，往前看，我和陈老师看好你。”我点点头，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的断指，我就想掉泪。
“曾级长，陈老师，我曾经迷恋游戏，我知道游戏对学生的危害。我们现在正开发一款游戏软件，玩半个小时会有提示，一个小时会系统会强制休息十分钟。”
“陈老师，我还记得当年你说，如果可以把课文的内容设计成游戏，自学提示，生字词，词语意思，内容理解等都能用游戏的形式进行，那我上课的时候就说：同学们，我们来玩游戏吧！”
“陈老师，我们现在准备研发这款软件，我想邀请你参与游戏的设计，可以吗？”
“有工资的吗？”我开玩笑。
“当然有了，开发出来，还有提成。”
当然好了，想象有那么一天，我上课不用再口若悬河，学生却听得昏然欲睡。我只需说：“同学们，今天我们玩第二课第三部分的游戏。”
然后看着他们忘情投入，时而蹙眉，时而会心一笑，遇到卡壳，上台请教老师。而作业，也是回家玩游戏。
那时，我的慢性咽喉炎应该可以彻底痊愈了吧？那时，应该不会有“前世杀了人，今生教语文”的说法了吧。
后记：
回家后，我久久不能入睡，和大伟三年的交集，一幕幕在脑海回映。我曾经抱怨自己倒霉，遇到这样的学生，班级评分天天被扣。如今我真心庆幸，庆幸那三年，我没有鄙弃他，没有讽刺他。批评他的时候，也只是说他行为不好，不是人品不好。这一切，归结于我走进心理学的课堂。
曾经我后悔自己是一名初中老师，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却要用学生考试考评的结果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如今，我庆幸我是一名初中老师，在孩子们最动荡的初中阶段陪伴他们。原来我说的每一句正向引导的话，每一个有爱的眼神，都是种在孩子心田的种子。时机成熟了，就会发芽，开花。
我骄傲，我是一名人类灵魂工程师师！
无戒365挑战日更营第6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