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千年里，我偷偷去看过他很多次。

我见过他跟在那唐朝和尚身后劈柴喂马，也看过他手持经书在长安脚下弘扬佛法。直到金箍褪下，他依然无悲无喜，无怒无哀，那一刻我才相信，他是真的出了家。

我是紫霞，逃出天庭的那一天，我去了一片废墟的花果山，你看，这世间，哪有什么轮回变幻，没了的，就真的没了。

我依稀记得，南天门外，三太子拦下我，问我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何苦现在逃下天去。我答道：我等他千年，皆因西天归来他方可自由。可如今千年已过，曾经的齐天大圣却变成了斗战胜佛。

若无期盼，该如何活？

这人间炙热，我日日醉酒，夜夜笙歌，方觉这日子好熬一点。

只那一日，我不曾喝醉，因为那天是白晶晶的忌日，一个和我一样被抛弃，却敢三番去寻他又死在他金箍棒下的傻女人。

我坐在她的坟前，回想着那个被我们爱的死去活来的山大王，一时风迷了眼，竟忘了归途。

起身时，太白金星突然挡住了我的去路，低语道：猴子跑了，念及佛门清誉，不得大肆追捕，玉帝心怀忌惮，不敢任之放逐。所以，只能你去。紫霞，若能带他回来，你的罪过，既往不咎。

我一边应下，一边暗生欢喜：我等他千年，他终于跑了，我自是要寻他，若寻得，管什么天庭，顾什么王法，我定随他浪迹天涯。

从山岭寻到京城，听说京城来了位姓孙的人物，置了风水大宅，添了千百奴仆。

城内人人都知这位孙老爷，一不爱钱，二不弄权，只求美色。怪的是，无论官家千金，还是民间绝色，常常是一早入府，不过半日便被请了出来。

有人说孙老爷是微服选妃的皇帝，也有人说是神仙下凡选仙女。反正人人都知希望渺茫，却人人都往那孙府里挤。

我混在第七批入府的女子里，潜入了孙家的府邸。我们一行十人，齐齐站在院里，正对屋前。门上有一纱帘，看不清帘后人的脸，但我能感觉到，那帘子后的，是他无疑。

他身旁的小厮唤了好几个女子过去，我看着被唤过去的女子，莫名觉得熟悉。那李家大小姐的眉眼，像极了十七岁的白晶晶，那孙家二姑娘梳的，也分明是白晶晶的发髻。

我原只当他是斗战胜佛做腻了，又或许是觉得拿自由换来的安稳没什么意思，才反下天去，可如今看来，却是为了一个女人。

呵，世人只知那孙悟空为救唐僧，三次棒打白骨精，可只有我知，他不惜叛佛法，违天条，也要追寻白晶晶的身影。

这千年来，我所有的不甘、不忿全部化成一句“至尊…”

“宝”字尚未出口，太白金星已立于我身旁，左手的拂尘随风浮着，右手的匕首在我颈前。

门后之人扶帘而出，一副书生扮相，脸色冰冷，眼神幽清。仿佛这天塌了，都掀不起他眼底里半分涟漪。

他看看太白，又看看我，轻蔑道：“你们神仙，真喜欢自己人打自己人”

太白步步逼近，“猴子，都说你天生不羁，无牵无挂，可老道知道，这千年来你日日黄昏看晚霞，你敢说你心里无她？既然如此，我替你了了这个牵挂，你尽管一身轻盈遨游天下，如何？”说罢，朝着他邪魅一笑。

那一瞬，书生脸色骤变，一身装束破碎在地，只见他黄金锁子甲披身，头戴凤翅紫金冠，脚蹬藕丝云步履，金箍棒朝着太白金星劈头而下，满嘴獠牙撕扯道：笑你姥姥。

这金箍棒重十万八千斤，可太白却安然无恙，因为在他挥棒的那一刻，我挺身站到太白金星的面前。在金箍棒离我不到1毫米的距离时，他停了下来。

一脸震惊，满眼质疑，他、太白、包括我自己，都没想过我会这样做。

棒杀太白，弥天大祸，纵他是斗战胜佛，又能如何？

我想他自由，却怕他敌不过满天神佛。我想随他走，却更愿他安然活着。

“也罢，俺老孙也不差多做这几年佛。”说罢，他随太白金星转身离去。路过我时，连余光都不曾瞟我一眼。

是啊，他来找的是白晶晶，又不是我。可破坏他好事的是我，终结他自由的是我，他如何能不恨我？

他腾云那刻，眼前万顷孙府，化为山洞，洞外花果繁茂，水流潺潺。千百奴仆悉数现行，化为猢狲。我在疑惑中惊醒，眼前这幕，不正是消失千年的水帘洞。

大隐隐于市，谁能料到，本领通天的齐天大圣，竟能将那世外桃源水帘洞，连同他的猴子猴孙们，藏在这闹市之中。

一位年老的猴长老看到我，引我入了内室，指着墙上挂的一把宝剑问我：“此物，仙子可还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那墙上挂的，正是千年之前我遗落在凡间的紫青宝剑。在他带上金箍之前，我将宝剑交于他留作纪念，却被他转手丢在城门下边。

他踏上取经路后，我多次下凡寻找紫青宝剑，却次次未果。却不曾想，这宝剑，他竟留在了身边？

长老开口问道：“那仙子可知，这孙府之中，日日有女子进出，又是为何？”

“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你们的大王在找一个女人罢了”

“仙子觉得是谁？”

“白虎岭，白骨夫人”

长老摇头道：“仙子错了。那些女子进府之后，大王只让她们做了一件事，就是拔出这把剑。可惜了，原本今天大王就能如愿，可谁成想白折腾了这一遭。”

说罢，长老递来一封信笺，歪歪扭扭的，是那猴子的笔记。那上面赫然写着：

“吾弟八戒，承蒙提醒。既然紫霞仙子逃下天去，那这西天，俺老孙也不想呆了。与其日日等着看一眼晚霞，不如寻得她与她四海为家。若他日有人追责，老孙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吾弟。”

前一秒我还为自己的伟大感动，这一秒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

我以为我在等他离开，原来他也在等我离开。我以为我在寻他，其实他也在寻我。我以为一厢情愿的是我，他也以为是他。

你说这世间之事多么可笑，每次都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可就是因为差的这一点，我一次又一次失去他了。

如果我当时坚定一点，如果我没有挡在太白金星的面前，如果我和他一起对抗太白金星，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小仙紫霞，拜别斗战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