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须臾。
我看着久手上的小白条一圈一圈的燃尽,在五分之三处她掐断了它。
还剩五分之二的时间。
没有身份证我买不了机票坐不了高铁。
“要不,我们明天动身?”
“不,我们开铁皮走吧。现在就走。”我说。
“去哪呢?”
“不知道。只管走,总之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得做点什么。”
久笑着看我:“我没有铁皮啊。”过了一会她又道,“我们现在就走。”
十七分钟后我们坐上了“一半铁皮”。久说这叫摩托车。“应该叫两只脚才对。比其他铁皮少两只。”久哈哈大笑,“你一直都这样讲话吗?”风刮的生猛我刚张嘴就灌了一大口风。“等一会儿,我想办法让你坐上四只脚的铁皮。”久大喊着。她的头发跟不上两只脚的速度一直和我的脸相撞,弄得我痒痒的。我很难在两只脚上把握平衡,双脚不知道摆在哪,腿抽的难受。她往前挪挪给我的脚腾出位置。“车有点老了,后面没有能踩的地方,踩在前面吧,你抱着我,别老晃,后备箱掉了,你小心别掉下去。”她的话被风吹的有一句没一句的,我就只听到这些,于是照做。“你没坐过摩托?你肯定没坐过。”她自问自答着,我也没说话。老人的脸被风吹进脑子。“真觉得你是我妈的病友。”然后她也不说话了。
“我们去哪?”隔了一会儿我问。
“ 去见一个人。”
久的妈妈穿着纯白的衣服和墙融为一体。“她现在好多了。”久这么说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如果这也算好多了,那之前一定离死不远了。
她们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久温柔而缓慢地说着一些告别的话,有一种再不会相见的悲怆感,而身边那个白色的纸片女人像是一堵屏蔽信息的墙。
这栋白色的建筑让我感到无比压抑,于是我默默走出来,外面有一个很小的花园,小到几步就能走完,但好歹颜色是鲜艳的。
阳光把影子拉的很长,我踩着自己的影子,猫说这是很好玩的游戏,其意义在于消磨时间。消磨时间。活的很久的生物全都有这样的胆子。我边踩边想,久会不会也喜欢这样的游戏。她喜欢什么呢?
转过头来的时候正好和她的眼神交汇。“你站很久了吗?”她摇摇头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给你画张像好吗?”
我们回到久的家,她杂乱的房间里翻出一套“画具”。好多黑色的尖头小棒放在一个半透明的长盒子里,一根好几条腿的杆一大块木板和几张纸被放进一个尺寸正好的的土黄色大包里。“走吧”久背起画具。眼底渗出笑来,我点点头跟她走。可能她会在今天结束之前为我画一张相,我想,那样要也挺好的,画像能留到明天,运气好一点的话,还能再久点,她看着画就会记得我,记得我的话……“你会不会带着我的画像,去所有地方都带着?”“会啊,”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带画干嘛画是给你的,我带着你。上车。喏,帮我背一下。”
长久的沉默。
风一直刮着,时而急时而缓。我抱着她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起初我不知道这是梦,我睁开眼,是在刚才的公园里面。老人牵着大黄狗走过来,我一惊,回头看尸体的位置,什么也没有。老人笑着问我看什么呢,我答不上来,他又说:“你的朋友回家去了,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你有没有看到什么?”我问他。“什么也没有啊。你紧张什么?”“哦,没事。”老人坐在井口点了一根小白条,样子和久一摸一样。我呆呆看着。老人一言不发地抽着直到小白条燃尽。然后看向我,“须臾,”他说,是苍老的但不属于他的声音。停顿了很久他又叫我“须臾,”声音很轻,“须臾。”“嗯?”我回应他。
“这么多年了。”他叹气。我更奇怪了,“什么这么多年了?”
“那件事,那件事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一凉,不由自主走向他。他满眼悲伤望向我。“哎,”他又点燃一根小白条,用舌头舔舔嘴上干裂的皮,“我总是会想起他们,”他的神情和站在楼顶的久一摸一样。“我们回来吧,我好累哪都不想去了。回来吧好不好。就回到这生活吧。”他抱住我,抬头望向我。皮肤的沟壑里陷着久的眉眼——他是老去的久。
“喂,下来吧。你真可以,这样都能睡着。”久转过头来,年轻的,光洁的皮肤。“你做梦了?表情这么呆。”我点点头。深吸几口气让自己清醒过来,原来这就是做梦,真奇妙。我竟然在梦里过了那么多年。“你傻在那干嘛。”她拉我。“到加油站了。我们想办法弄辆铁皮。”
加油站在城市边缘,孤零零的一个散开来的大方框,立于一望无边的绿色植物间。里面一个人也没看见。
“先进商店。”久拉着我进商店,里面零星几个穿同样衣服的人,闲散地撇着腿聊天,久在那挑挑放放,我不知道干什么,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一个圆滚滚的肚子挪进门口然后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久拉着我绕过圆滚滚的肚子突然低声道,“快走!”我跟着她急步走出去,她开始小跑,我紧跟着她小跑,在一辆大开的铁皮旁停下,然后她叫“上去!”我赶紧坐上去。铁皮开动。铁皮旁边的镜子映出一个跌跌撞撞冲出商店的肥硕身影。全程她神情严肃心跳频率前所未有的快,弄得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她照做,好像“弄辆铁皮”是一件和“尸体被发现一样严重的事,都得快速且偷偷摸摸的处理。
铁皮跑了好远,她转过头看着我突然放声大笑,我不由自主跟着她大笑起来。
“你刚梦到什么?”她问。
“我们老了。”我说。
“那个时候,一定要养一条狗。”
所以,梦是一半的现实。
“困了就再睡一会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我给你画像。”
我摇摇头,时间不多了,我在“老去”。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多是她在讲而我听。时而开心,时而难过。她开心的时候音调就比较高,而且语速快,难过的时候右手食指会不自觉地抠——那叫什么——方向盘。
最开心的事是考上美院,最难过的是和初恋女友分手。
现在我可以很清楚的辨认她的情绪了,希望她明天早上不会把方向盘抠秃皮。
渐渐地我到一股咸潮的气息。 “就是那了。”她朝右边扬了下下巴。
往右望去,是一片大海。海面上悬着一颗红透了的太阳,你直视它也不会觉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