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多豪气,噩梦出佳句。“十年生死两茫茫”是苏东坡的“小轩窗,正梳妆”,思量与不思量之间,很有惊悚的感觉,只是当事人无处话凄凉,只得在梦中流泪,尘满面、鬓如霜。再想想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事与愿违,何其荒唐,何等落魄失意,难怪挣扎出这样的诗句。
陈与义的噩梦密不透风。以靖康之乱为转折,金榜题名以来,称得上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得意起来,马蹄都是轻的;避难南奔以后,山河破碎,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要在迷路的昏君、误国的权臣面前保持镇定。偶然怀念一下故乡,怀念一下少年时代的生活,突然就发现,莫名其妙这些年,简直就是“万里北风吹客倒”,在丛生的杂草中虽然活着,却还不如林中的小鸟,受到惊吓都不知道往哪飞、往哪落脚。哪里比得上当年,在桥边喝酒喝到黄昏,捡几朵杏花插在衣襟上,接着吹笛子吹到天亮,何等的无忧无虑,心无挂碍。
是啊,那个年代总想着未来充满奇遇,哪有什么忧患,哪有什么沧桑。到如今,凭空都会想起古往今来多少事情,想得愁、愁、愁,半夜三更都会爬起来乱翻书。这么无奈的生活,天天感怀伤心,何时是一个尽头?
只有通过梦来解决,通过梦回到故乡。只不过口音变了,衣服变了,故乡的人变了,早行的心也变了。打开旧日的书卷,凝视那上面浓浓淡淡的诗句:“露侵驼褐晓寒轻,星斗阑干分外明。寂寞小桥和梦过,稻田深处草虫鸣。”白昼短暂、长夜漫漫是多么令人厌恶,所以会手持蜡烛终夜游荡。究竟是吹了一夜笛子还是醉酒醉得深沉,都不重要,总之乘着天色未亮,这就出发吧!凌晨寒气逼人,连外衣都被露水浸湿,实在有点冷清。幸好一抬头,满天星斗纵横,和心中的剑气堪有一比。昏昏沉沉走过一座小桥,睡意和寂寞袭来,稻田里草虫的鸣叫声既清晰又遥远。生活虽然意思不深,但还算清新可人,即使一生就这样和着朦胧的睡意度过,也不会有多大遗憾。
可惜既然出发了,那便是在路上。路上的一切由不得自己。从蛙鸣蝉唱到凄风苦雨的转变是迟早的事情,哪里还有什么寂寞,哪里还有什么睡意。春光可以流连,现实我可以用少年人的心去鄙视它,只要我想,我可以永远徘徊于心灵的寂寞小桥。但噩梦不是这个节奏,管你桃花杏花李花,管你灞桥午桥寂寞小桥,时候一到,你且去逃难,且去悲思,叫破长空再去浅滩吧。
自此诗人明白了原来对于生活还领会不深,对于前辈的挣扎尚属“纸上得来终觉浅”。这里说的前辈专指杜甫,要不怎么说杜甫的影响很大呢。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说:“他的诗进了一步,有了雄阔慷慨的风格。”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陈与义,白发苍苍、性格沉重的陈与义。至于那个走在小桥上,寂寞得想写诗的黑头发少年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