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七十年代末,那年我的母亲还不满三十,是一个扎着两条长辫子的俊俏姑娘。那年的我,应该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小娃娃。我的外公和外婆,走了六里路,从八坼镇上来到冯家湾乡下我们的家,来给我母亲送一张上调表。
在童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听大人们无数次提起:你娘“上调”那年,你娘“上调”的时候……略懂人事的我总是惊恐不已,我娘当年上过吊?当过知青的人都能够理解,当年那一纸调令对一个人的一生,起到了怎样的决定性作用。
很奇怪,当年的母亲在面对这张关系她以后的人生命运,结束她冯家湾农民生活的调令时,并没有表现出欢喜。外婆开口说话了:“虽然是去扫马路,但总比在乡下种田好啊!难道你真打算做一世的乡下人?”
母亲委屈的原因其实不在这里。上一年,母亲有一个顶班的名额,同样在乡下插队的二舅得到了这个顶替的资格,他洗干净脚上的泥,顶替外婆到镇上的酱油店去上班了。
总以为回城无望,要做一辈子乡下人了。谁知所有知青的命运在第二年有了重大转折,他们全部可以返城了!只是母亲分配的单位实在不好,是交通局下面的一个养路工程队。大家都说,就是个扫马路的。可再怎么说,这扫的也是镇上的大马路,总比在乡下的泥土地里种地强啊!
擦干净眼泪,母亲还是去养路队报到上班了。
养路队在镇上的汽车站旁边,新造的几排宿舍,各家分得一小间,中间是公共的客厅,因为宿舍狭小,每家除了睡觉以外,别的事情都在中间的公共大客厅里完成。新年里各家来了客人,这里就成了公共旅社,各家都去抢占一块搭地铺。
我们一家也分得了这一小间宿舍,好在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孩子,一家三口睡在一张床上,并不觉得有多拥挤。因为读过初中,“有文化”的母亲分配到的工作是开拖拉机。母亲每天载着一车的工人到公路上去保养路面,其实就是扫马路。
有一天,母亲在收工回家的途中,看到迎面来了一辆开得飞快的大卡车,当时的公路十分狭窄,惊慌失措之中,母亲往旁边一打方向,拖拉机直接就冲到了公路边的运河里。所幸拖拉机开得不快,车上的人都跳车逃生,母亲却昏了头,眼睁睁看着自己连人带车都要掉进了运河里。所幸黄师傅眼明手快,一把把我母亲从滔滔的运河里抓了起来。
出了这档子事故之后,母亲哭天抹泪再也不敢开拖拉机了。单位也怕再出事,就安排母亲到平望第二工程队去做出纳工作。第二工程队在平望大桥下面,离家有十多公里。因为交通不便母亲从此只能住宿舍,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把我寄养在外婆家。
小时候最盼望放假,母亲总会特意回家一趟,接我去她单位度假。因为难得相聚,母亲对我总是特别宠爱,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我买,以弥补我不在娘身边的亏欠。那时候的棒冰是小贩骑着自行车四处兜转叫卖,卖棒冰的人来一次,我就要母亲给我买一次。母亲从不回绝,哪怕一天来十次,她也能给我买十次。母亲说,难得的,就让她吃个够吧!除了吃棒冰,单位门口川流不息的工程车也是我的心头好。那时候的孩子很少有机会坐汽车,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爬到工程车里,跟着那些送料的司机叔叔伯伯们来来回回地坐汽车。
说是出纳会计,其实母亲什么都得做。食堂帮厨、工地上送清凉。工程队辗转各地,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母亲作为后勤人员,保障着这些一线工人的后勤工作。那年修建从张家港到杨舍镇的张杨公路,母亲他们这些后勤人员就跟着工程队开拔张家港后滕镇,公路造了两年,母亲他们也在那里住了两年。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坐在东风牌大卡车里,颠簸半天才能到家。暑假里母亲还是老规矩,把我带去张家港度假。我们坐在敞篷的车斗里,头顶撑一把伞,腿上盖一张报纸,下了车才发现,报纸上的铅字被汗水浸润后全部印到了腿上,好几天才洗干净。
张杨公路修成之后,工程队回到平望。渐渐的公路上开始有了招手即停的私人“招手车”,出行方便了不少,从此母亲可以每天回家,只是因为上班时间早,她戏称自己是“六进六出”。母亲每天总是六点钟就要出门,冬天天还没亮,晚上到家又总是在六点钟以后,天已经黑了。为了多赚点钱,一个月4天的星期天,母亲总是只休一两天,还有几天都用来赚加班费了。
也许是因为当过知青插过队,她觉得比起在乡下种田当农民,这样的日子已经是好得太多了!2000年6月1日是母亲退休的日子,那年母亲其实才48周岁,因为单位转制,已满30年工龄的母亲提前退休。她说,前半辈子的苦是不能谈了,现在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退休在家的母亲学着跳广场舞,打木兰拳,打麻将,去周边旅游散心,一改从前职业妇女的风风火火,和一帮婆婆妈妈在一起,每天依旧忙忙碌碌,却是忙得舒心开心。今年65岁的母亲,耳聪目明身体健朗,各种电子产品用得比我还溜,她喜欢用ipad 看电影,用kindle看书,常常和孙女用手机微信视频聊天。
岁月在母亲付出了半生的辛劳之后,也给了她丰厚的回报,如今母亲的退休金足够她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母亲对此非常知足,她常常感叹: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