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幽居,我放下过天放下过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
——仓央嘉措
我是一个高中语文老师,每年在讲《项脊轩志》这一篇课文时,就是我最难受的时候。因为我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外公——那个慈爱有威严对我寄予厚望的亲人。
有人说《项脊轩志》“读之不哭者不爱”,记得我在中学时第一次接触这篇文章,耳闻语文老师声泪俱下的解读,我甚为不解:思亲怀人之文章虽然有些伤感,但何止于此呢?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这一年春节。
2002年8月,我赴省会江城读大学。这年寒假,我坐车回到县城,在亲友家住宿。想着距离春节还有十来天,与高中几哥们好好聚一聚,呆个三四天再回家也不晚。
第二天一早却突然接到我爸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带着哭腔告诉我:嘎公(“外公”的方言)去世了。
“嘎公去世了……?!?不可能吧,四个月前还好好的啊!”
来不及伤心,直奔汽车站,“必须在入土前赶回去。”到了镇上,我放弃了步行,第一次坐了麻木车(本地一种柴油车),一刻没有耽误地赶去隔壁镇的外公家。
可最终,还是迟了一步,未能赶上。我到时,已入土为安了。
表弟带着我,沿着外婆的屋前的山坡,向上走了近200米,一处浅黄的小土堆前,放着一排排黑白相间的花圈——这竟然是外公的……!
站在小土堆前,表弟点燃了一串鞭,我跪着辞别我心爱的外公,可我的眼里竟然没有一丝眼泪,我恍如做梦,我难以置信 :那个慈爱而有威严又对我寄予厚望的亲人,真的走了?
我脑中迅速地回放,最后一次见外公的场景的点滴细节:八月中旬,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我拿着通知书来给外公和外婆报喜,并邀请他去参加我的学酒宴。
进屋之后,只见一张靠西墙的床上,外公头北脚南的斜躺着。外婆告诉我,前几天外公去地里干活,扭着脚了。我在床沿边上隔着蚊帐(夏天蚊子多)和外公说着话。外婆照例在厨房大包小包的给我收拾点路上吃的干粮,我还得去别的亲戚那儿,报喜并邀请参加学酒宴。(这个时候手机少见,电话️也是一个村才几部而已。)
外公话不多:“你这么好的事,我该去看看的……你看我这腿……唉……去学校得吃好了啊!……等我好了,我也去你上学地看看去,你不是说那儿有好多好看的桂花吗?”
说着,把我叫到跟前,从枕头下摸出一张50元的钱递给我,“你拿着,别嫌少!”
我别过脸去,回了一句“您别啊!您现在生着病,也要花钱的,您收回去!”
“你嫌少吗?你这孩子,这是给你的喜钱,千万(一定)得收着!听话,快装兜里边,别弄丢了!”
“是啊,你收着吧!要不他又该念叨了!”外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收着吧,我老了,不中用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去看你上学地儿的桂花的日子了!”外公叹着气说。
“您别瞎想,没事的!就是崴了一下脚,很快脚您又能放羊了!等我毕业了挣了第一份钱,给您买酒喝……”我说着话,从外婆手中接过行李,回头看了一眼作势欲坐起的外公,扶着他躺下,我转身夺门而出……
这一别,谁料……
从坟前回来,亲戚们和外公村里的乡亲都还没有散去,大家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谈论着外公的这一生。
“你外公是个苦命人,操劳了一辈子。现在儿孙都大了,快享福了,他却走了!”妈妈这样说,“他生养了八个子女。五男三女,每个子女都上了学,即使有的没有上完小学就停学了。但肯吃苦的外公,从旧时代走过来,对土地有感情,都六十多了,还在四处开荒种地。 ”
“你外公是个好人,大善人”村民这样说,“你外公虽然自己过得并不宽裕,但仍然省吃俭用,遇到谁家揭不开锅,也时常接济别人。因为他勤快(劳)节俭,在有饿死人的时代,硬养活了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以致到土改时竟然被划分为富农。但因为人缘好,虽然有劳动改造,但他没有受到村里贫下中农的武斗。”
“外公是我的保护神,外公是我的人生导师。”我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
小学时,作文课常常要写《我的爷爷》或《我的奶奶》这一类的作文。我总时第一时间想到外公。
我未及出生,祖母辞世;生孩十月,祖父见背。我只能隐隐约约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中知晓:祖母是个老实勤快的农村妇女,祖父是个公而忘私的村干部。
除此之外,我对祖父母知之甚少。
但外公则不同:浓黑的眉毛、头上常年带着一頂黑绒帽,目光柔和而又深邃,还有着一双厚实而粗糙的巴掌。
外公是典型的新中国翻身农民。他的人生也被时代的划分为两段。解放之前是臧可家笔下的老马:任劳任怨,逆来顺受。外公兄弟六人,他排行老三。按常理不会是家里挑大梁的。可是身逢乱世,兵役繁重。他的两个哥哥都先后被国民党抓兵抓夫,“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了。
在这灾祸后,外公依当地风俗,娶了自己的嫂子(俗称圆房),开始也用稚嫩的肩膀担起了整个家庭。
上有高堂,下有八个子女,中有一心学医的弟弟(幺外公),更主要的是土地有限,生活是举步维艰。
好不容易盼到祖国解放了,分了田地,允许开垦田地。他没日没夜的伐木开荒,终于在辛勤劳动和精打细算下,一家老小的吃饭问题算是解决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雨,逢上阶级成分划分,因为一大家人勉强能吃上饭,竟然被划为富农一类。其他人天天开会讨论革命、进行运动,他被天天劳动苦役改造。
后来形势好转,但家庭开支也随着子女众多而日益紧张,最终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养育的八个子女,三女五男依次到了上学的年龄,没办法。外公只能采取车轮战法——今年你上学,明年她上学。
纵然如此,却始终支持一个人上到师专毕业,并最终成为吃公家饭的教师。这就是我的大舅,他是外公的亲侄子。
这招“舍车保帅”的做法,不止一次遭到众位舅舅和姨的责难。可是,外公坚持不变。实际上这种牺牲自己亲生子女、保证侄子上学的朴实和善良着实让人感慨。
我对外公的记忆最深刻的有三件事:
第一事——半夜没起夜被狠揍
小时候,只要一提去外公家,我一定是载欣载奔:除了有好吃的核桃,还有各种油炸美食,还有一群表弟表哥的玩伴。
因此,每次到外公家后,都是一吨胡吃海塞,那一次也是照例美美地的大吃一顿后,就倒床休息。
结果睡到半夜,外公来到床前,摇醒我,叫我小解。虽然“洪水”即将漫过堤坝,可是恰逢寒冬腊月,屋外朔风咆哮,被卧却暖烘烘的。我嘟囔了一句“没尿”就翻个身,继续美梦了。
似乎一个美梦未做完,就觉得全身一抖,似乎从高空掉到地上!睁眼一看,外公的宽大的手掌已经是狠狠地光临我的小屁股蛋子了!
“叫你尿,你不尿,他们几个都接了,你看看你,现在尿了一床,湿乎乎的,还怎么睡啊?”一边数落着我,一边把自己外套脱下来铺在床上,把我拧到床沿边上,逼我解手。
终于我“大功告成”,他快速把我塞回被窝里,将被角很用力的往里掖了一下。“哈嚏哈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外公举着煤油灯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后来好像第二天就冻感冒了。
这是后来听我妈说的,我还因此被狠狠被揍了一顿。现在想想:寒风呼啸,外公披衣,叫外孙们一个个起夜……自己把外套脱下垫上尿湿的褥子 ,自己瑟瑟发抖的回到被窝……
该揍!该揍!的确该揍!
第二次——我正在挨打,外公竟“隔岸观火”!
我八九岁时一天,外公来我家串门。那一天我正好犯了错,具体是啥事,现在想不起来了。
总之,我妈让我认个错,可不服气的我居然梗着脖子说;“没错,我没错!”气得我妈抽个竹条,就满院子追我。
也许是仗着有外公撑腰,也许是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家里有客人,老妈就不会动手。总之,我是我一边跑一边喊:“我没错,你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我是你妈,就凭这个?我就能打你!”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急促……
“那好,嘎公(我们当地的称呼),嘎公,快管管你姑娘,她无缘无故打人!你是她爸,快管管她!”
外公噗嗤一笑,说:“我就是一客(客人),这又不在我自个的家。我管不了,你快给你妈认个错吧!”
我呐个天!?
……噼里啪啦……好一顿皮开肉绽。晚上,我起夜时,听着外公低沉的声音传来:
“娃儿大了啊,还是别在人前打他了啊!他也要面子,关其门开你咋弄都行!”
我一听,愣住了:“原来不是不管,这不管着的嘛!”
貌似从此以后,我妈当着外人揍我的次数,就真的屈指可数了!
第三件事——外公教我说话声音要“排场”。
那是我上高中后的事了:也许是自己出生农村,班里城市孩子多,我变的比较自卑。也许是我学习累,回家不太想说话。有这么一段时期说话,我老是低声低气的。
这一天,外公正好在我家。家里又来了几个城里的亲戚,我妈让我招呼他们上桌吃饭,我轻声细语的完成了任务,外公在旁边皱了皱眉头。
后来客人走了,外公问我:“你咋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啊!”
“没有,你说话咋跟个蚊子一样?男儿(孩)说话要如敲钟,要响亮,排场(是方言,和“响亮”同义)”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叫他们什么,不知道辈分,怕叫错?”
“大方(大胆)地叫,叫错了没事!第一次见他们,叫错了又咋啦?”
我又解释说自己城里话讲不好,怕被笑话。
他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原处邻居家两只狗,对我说“你看这两只狗,那大狗,块头大叫声大,那小狗块头小可叫声也不小啊!你是农村长大的,说不好城里话,有什么稀奇(“不正常”的同义)的!你怕说不好城里话被笑话,你不敢去说才是会被笑话的!记住了:以后跟谁说话都要抬起头,大声地说 ,说出男儿的钢煞(“阳刚”的同义词)来!”
从此,无论和谁说话,尤其是紧张的时候,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两条狗,还有那句“抬起头,大声地说,说出男儿钢煞”的话。
从我第一次社团发言到第一次实习讲课,从第一次上公开课到第一次和向女生表达爱意……外公的话语总是在我的心底响起,虽然他已离开了我整整18年了。
又一年清明节,嘎公您和嘎嘎在另一个世界都还好吗?
我一直不敢提笔,因为我梦到您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因为我还没有给您买酒喝,因为我还没带您去看我的大学校园的桂花……
我会时常去翻阅您给我讲过的杨家将评书!
我也会给孩子讲书生救蚂蚁的传奇故事!
我更会把您的话语牢记在心,镌刻在自己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