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寻常的午后，我像往常一样信步来到青衣江边。
青衣江全场276公里，因青衣羌国而得名，据说江边古代蜀人都穿青衣。我面前这一段，江面不宽，静水深流，像岁月一样缓慢而坚定地往前。
我喜欢在江边坐着，什么也不干，就看着流水，体味人生的意义。拙荆说她小时候常在这条江里玩，汽车内胎充满气，坐在上面往下游漂，她从旱鸭子变成了浪里白条，她是挺白的。那时，河里鱼很多，河边人很多。
许多年过去，拙荆已经到了不需要用游泳圈的年龄——脂肪的密度要比水小一些的。江边人依旧很多，但鱼已经少见。
28级台阶下去是一个平台，平台旁边有几块草地，人们在这里野炊、放风筝，大人们谈笑风生，孩子们欢乐奔跑。我经过他们往水边走时，他们都开始尖叫着往相反的方向奔驰，有人飞奔着爬上台阶，有人爬到中间又滚落下来，站起来后继续往上爬，连身上的尘土都顾不上拍掉。
“发大水时不要顺着河道跑，要记得往高处逃。”台阶旁边有这样一条标语。
每次看到这条标语我都觉得它太白话，一点都不符合国情。我觉得改成“往高跑活命，顺河跑必死！”会好很多。
我并没有跟着人群一起往高处跑，我在人群中逆行，就像消防队员一样。我不是消防队员，但我坚定地明白：脚臭是自己的，哭着也要闻完。孩子们哭着揉眼睛，大人用沾了水的衣服捂住孩子的眼睛和口鼻，以防他们被毒气所伤。几分钟不到，整条江边只剩我一人，我望着散发绿气的双脚，长长吐出一口气。
脚上的这双鞋我已经连着穿了几十天。再高档再听话的鞋也难免生出怨气。
我还有不少双鞋，布鞋、皮鞋、凉鞋、运动鞋都有，可我和它们远隔千里。我觉得我应该买双鞋，否则很难跟周围的人相处，就像今天在江边一样。
我跟拙荆说了这事，她说你不是有很多鞋吗？我说可它们都在几千里外的家中。她说那你怎么不背几双过来。我便没再说话了。其实我可以说，行李箱放不下了，或者说带的东西已经够多，我负重有限。可我知道我说了之后，她会说那你为什么不把行李箱中的书减掉几本，甚至可能又会想起我未经她同意而买书的事，把当时说我的话又说一遍，还可能会说你为什么不多多锻炼身体，提升负重能力，而这些话她也已经对我说了392遍。我舍不得让她生更多气，讲更多话，要知道几天前她嗓子痛到说不出话来，这两天才刚刚好一些。
我只是想买一双鞋，没必要节外生枝。
见我不说话，她知道我要买鞋的信念很坚定。
“好嘛，好嘛。买吧，买吧，就你最浪费。”她说，我就知道她会同意，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先想想买什么样的。”她又说。
这次她只想了一个星期，这7天内我从未催过她，也没有暗示她。给儿子讲故事我都要避开张良的故事。如你所知，张良是给一个老人捡了几次鞋之后才得到《太公兵法》的，他运用书中知识辅佐刘邦成就伟业。讲成语也不敢讲郑人买履的故事，这个人到集市上买鞋，量的尺寸忘了带，又跑回家去取，回来后鞋店已经关门，人家问他为什么不用脚去试鞋子呢，他说脚靠不住，量的尺寸才准。我如果给儿子讲这些，她会觉得我在催她。
平静的过了一周后，她带我去街上买鞋。
“反正也只是替换来穿穿而已，不用买太好的吧。”拙荆说。她可真是勤俭持家的典范啊。
我们径直来到农贸市场，一个摊子上堆满了鞋，鞋堆上插着一个牌子上书“20元每双”。
“这鞋不错啊，快来看看，看上的就试试。”
我一动不动。
“你看着双，很不错吧，你再看那双，花色和质量都很好呢。”
我仍旧未动。
“有看上的没？”
我没说话。这鞋比我的脚还臭，穿上后恐怕我更难合群吧。而且我的总鞋数又会增长，穿几天没法穿后还会落个浪费的罪名。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很不上算。
“你到底喜不喜欢嘛？”她已经处于爆发边缘。
我连忙摇摇头。
“那你不早说，浪费这么长时间。”她说着就走了。
我跟了上去。
几天前，装修房子的来现场考察，觉得应该在床头两侧也按上控制吊灯的开关，我觉得这很合理。躺在床上就能关灯，冬天钻出热被窝去关灯简直比跳崖还考验人。两边都装上开关也方便，免得一个人睡着了另一个人关灯还得把她叫醒，或者越过她去关灯，万一没越好塌下去砸到人怎么办，被人从睡梦中惊醒比钻出热被窝去关灯更招恨吧。
我发表了我的意见：床两边都应该按开关。
拙荆说：按那么多开关干嘛，神经病啊，有那么懒吗？
工人师傅说：都是两边按的，也费不了什么事。
我说：就是，两边按方便一些。
拙荆说：神经病啊神经病啊神经病啊，有那么懒吗，不安不安不安！
我就没再说话了。事情就是这样。
几个小时前她刚刚对我说：“装修要两个人商量，你要多发表意见，不要像个闷嘴葫芦一样不说话。”
她大概已经忘了这事，家里让她操心的事太多。
鲁迅说过：有时候沉默比言语更有力，也更保险。
回去的路上她说，既然你看不上，就自己在网上买吧。
我在网上看中一双鞋，学生们常买的牌子，两百多块钱大概是我一天五分之三的工资，价格也算合适。
选好尺码、颜色后我的手指在“去付款”按钮上微微颤抖，怎么都按不下去。
“就自己在网上买吧！”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否赋予我自主付款的权力呢？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想想上次我未征求她的意见擅自付款买了个十块钱的东西掀起的家庭风暴，这次应该也没这么简单。拙荆注册了个什么淘宝中介，要买什么东西她可以找到优惠券，她昭告亲戚朋友买东西要中转她。她自己也买了很多很多东西，看到每次享受优惠就觉得很开心。我要买鞋，起码得给她看看有没有优惠券吧。
在她的教育和影响下，我真是越来越成熟稳重了。
果然，她看了那双鞋后觉得价钱贵，样子还不好看。我为我的冷静而庆幸，如果我当时付了款，一大波弹幕将会是再所难免。
她给我发了几个鞋的链接过来，价格都很便宜，样子我也不怎么喜欢。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没说话。我不想平白无故多添一双我不喜欢的鞋子，更不愿被她说浪费。这之后我也没再提买鞋的事。有时候沉默比言语更有利，也更保险。
我在近水边坐下来，岸边的鱼全都逃离了，怎么鱼也有嗅觉的吗？我注意到有一条鱼逆鱼群游走的方向而上，在我面前来回欢游。我把手伸进冰凉的水中，它先是轻碰我的手指，而后竟自游进我的手掌心。我靠近观看，发现它的两只脚都是黑色的。原来是一条和我同病相怜的鱼。
老妈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老爸小时候家里很穷，为了不废鞋，他去上学的路上把鞋挂在脖子上光着脚走路，到学校门口才取下来穿上。这样他的一双鞋能穿好久，只是冬天会不太好过，光着脚走路会非常非常冷，因此他总是盼望夏天能快点到来。
我现在也非常盼望夏天早日到来，那样我就可以光着脚穿凉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