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孩子上学之后,离上班时间还早。闲着也是闲着,便信步到单位后的老街上去溜达。
拐过墙角,穿过一条仄仄的巷道,眼前就是斑驳的老街了。巷子并不深,然而从车水马龙的人民中路往北走过去,进入的却是一条奇妙的时间隧道,一下子让你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这一段,是老街最繁华的所在。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这里聚集了一切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老家距离这条街并不远,然而上街却很难。六七岁的时候,才有机会随着父母步行十多里乡间小路,第一次来到这条街上。以后又随人或单独来过几次。总之,来的次数极少。
跟着大人们上街,虽然占大多数,但由于受到管束,没有多少自由,玩得并不开心。我觉得好玩的,大人们以为无趣,大人们觉得好玩的,我却觉得没有多大意思。因为好奇,走得慢了,常常会受到“聪明相一眼,呆子相到晚”的斥责。玩心重了,掉了队,大人回过头来找到,老大的耳刮子就会抽将过来,紧接着,便会被拎着耳朵往前鼠窜。能够留在记忆中的,大多得之于几次单独的游玩。
一个人上街,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虽然年龄很小,大人们却并不怎么担心,简单地嘱咐几句,给上一毛钱,便将衣裳邋遢毫不讲究的孩子放出去了。心情好的时候,也有给过两毛钱的,但慷慨到一回给五毛钱的奇迹却一次也没有发生过。不过,一毛钱已经足够了,两毛钱简直就可以奢侈的享受一番了。
因为贫穷,总是吃不饱饭,于是好玩便跟好吃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在我的印象中,这条街上最好吃的莫过于三样东西:烧腊猪耳,烧饼,还有就是人民饭店的肉包。任何时候想起这三样东西来,嘴里都会忍不住流出馋水。
如果有两毛钱,一般是去买猪耳朵。师傅并不因为生意小就轻视我们,很客气地收了钱,然后挑了那煮熟的猪耳朵最薄的部位,细细的切成丝,用荷叶包好递给我。那荷叶是蒸过的,不仅干净,而且环保,用来包装食品,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那猪耳朵不知是用什么方法煮的,没有现在的这么色浓,很本色的样子,薄的地方还显出一些透明,闻上去并不是很香,吃在嘴里却回味久长。最难得的是新鲜,做多少卖多少,店里从来没有隔宿的。上午去买,还带着一丝温热。下午到,就很难买到了。
烧饼是大众食品,看着师傅切胚,擀制,包馅,成形,再粘上芝麻。一阵清脆的响动之后,白白的饼被一一送进深深的炉子。一杯茶工夫,脆黄脆黄的烧饼就出炉了,热气腾腾,香气诱人。那炉子挺高,也很神圣,仿佛魔术师的道具,我总想探试一下里面的秘密,然而不敢。只有师父特别和善且不忙的时候,个子矮小的我才敢于踮起脚,伸长脖子,探一探魔炉的究竟。烧饼粘在圆形的炉壁上,下面是隐隐的浅红炉火,离炉口远远的,就能感受到炎炎的热气,师傅手上沾一点水,便敢于将手伸进去,这让我惊讶了很久。当时让我不解的还有两样:一是吃的东西,粘在泥质的炉壁上,却不会沾染一点点泥土;二是烧饼贴在朝下的弧形炉壁上,竟然没有一个肯掉下来。这几个谜团一直困扰了我很长时间,以至于直到上学之后,我还沉浸在对烧饼师傅的崇拜中。烧饼非常便宜,五分钱,再加一两粮票就可以得到两只,脆而且特别香。里面包着的萝卜丝馅,也调制得异常可口,咸咸的,带着一丝葱味,如果再和上一些肥厚的肉末,夹在酥脆的烧饼中间,一口咬下去,真的是齿颊留香。
肉包也是我不能忘怀的。虽然这条街上,包子店有好几家,但最好的要数人民饭店。那时的人民饭店,是海安最好的饭店,店大,牌子响,所占的地势也特别有利。到了街上,几乎没有不从它门前经过的。走过饭店,就不会看不见它临街的门面房里那冒着热气的包子。包子并不大,在我的记忆中,应该小于今天市面上的普通包子。但造型极好,一个个如同用模板浇铸出来的。顶上是疏密得宜的褶,不仅数量差不多,旋转的方向也完全相同。包身是典型的半球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挺拔而富有弹性,有如少妇的乳。单是这就很有些诱人了,然而更让人难忘的是包裹在薄皮下的包子馅,坨粉加肉和在一起,轻轻的簇拥着,好像很快就要化开的样子,咬一口,满嘴都是包子馅,鲜极了。这么好的包子,价格却极便宜,一毛钱可以吃到两只。
街道是两横一竖的石板铺就的,不宽,但由于全是行人,没有车辆,偶尔有一两辆独轮车,也只是推着走,所以街上虽然摩肩接踵,却并不十分拥挤。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大大小小,一家连着一家。然而,除了虾脐店、酱园店、百货商店隐约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外,其他的就几乎毫无记忆了。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这条昔日的繁华街市,如今已是夕阳西去,气息奄奄了。石板路更显坎坷,破旧的墙壁被一层又一层的石灰遮盖,脱落处还依稀可以看到“县府巷”几个字。两边的门面大多早已关闭,只有极少的几个还躲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苟延残喘。住户也不多,没有空关的几家住的都是些老人,苍老的脸,灰褐色的衣着,家中摆放着的盛柜、八仙桌、太师椅,和这老街倒也十分和谐。年轻人很难见到,偶尔可以看到的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想来也是他们的父母寄养在爷爷奶奶这里的。周围建起的一栋栋高楼大厦,将这条老街挤压得越来越小。但无论怎样的挤压都无法抹去老街在我心中美好的记忆,有些模糊的记忆甚至还因此更加清晰起来。
漫步老街,望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几多感慨禁不住涌上心头。斑驳的墙壁,见证了世纪的变迁;起伏的石板,承载了岁月的苦难。破旧的门洞里,写下了多少童年的记忆;深邃的街巷中,蓄积了多少动人的故事;凹陷的砖缝中,有乾隆年代的灰浆;扭曲的瓦楞间,堆积着光绪年代的落叶。甚至,那下水道里,还静静地躺着顺着石缝跌落的顺治爷的铜钱……
忽然间,我担心,如果,我不把我知道的老街告诉给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的孩子,他们能读懂这古老的街道吗?能感受这里的快乐与悲哀吗?
也许,不远的将来,孩子们想看一看老街也不可能。
(图2为张光林先生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