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发生了什么鬼事情!”三十八大吼大叫,语调里带着嘲讽和不屑,还有一点点的悲伤,接着悲伤覆盖了所有之前的感觉。
我不想听他胡说。“好了,我们只能继续往那边走。”
“你在说什么?继续走的话——”
“呆在这里一样会死,你都看到了。”
“操这操蛋的世界。”他带着哭腔,回过头去。
我们已经瘦了一圈,如果我们再没有补给,再过一两天我们就会死掉。这种死亡感不是来源于外表的变化,而是内在,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行走变得缓慢而艰难。三个人一言不发,向前走。
“我们永远走不回首都了。我刚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三十八说,“随机的变数会把我们撕碎。”我猜测不出他心里的意思。或许是好事。
“没关系。我们还会复活。”
“你还记得清上次的记忆吗?”
“没有啊,我难道不是个新生的个体吗?四十看得清清楚楚。他活了起码五个轮回了。”
“任何人都可以胡编这些事实。记忆永远不可靠。它们不确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会有记忆?很明显我们这个物理法则下无法产生记忆。为什么我们也可以说话??”
“物理法则。”我照着原样回答他。
“扯你的蛋吧。”
“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运气很好。第三天的时候找到了一个殖民地。四十号看见大量同类的时候激动地往前跑去。据头领说这是第三十四号殖民地。这个说辞有两个不足以相信的论据:1,我本人是道听途说传到自己这里来的你看到的。所有除了排位兵和三十八直接交流之外的话都是传闻;2,没人能准确知道这是第几个殖民地。然后我可以把这个论据扩大到所有的话:我开始怀疑一切言语的真实性。也许四十号前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身边其实一直只有两个人,其他的人都是他们的杜撰。因为声音和视觉被阻隔的缘故,认识他们的存在只能通过模糊的语言,而语言可以被虚构。
细思恐极。
那天晚上,我分到了一点食物来保持热量。但我没有吃。我把它放到右边。
“你知道,这真是……这么好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找到同类,在我们……出去之后,啊,真好。”三十八高兴了一点。
“是啊。”
“给人可以思考的能力就是徒增烦恼。”
“我也这么觉得——”
惊讶的-沉默。
“这是哪儿?”我身边那团食物突然看开始说话。我知道他被附身了。“快告诉我,兄弟!”他望着我。
“你先告诉我你从哪来吧。”
他欲言又止,最后他终于开口了,“首都沦陷了。”他声音带着哽咽,“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有点惊讶,但顿时我平静下来。
“无数的子民死去了。它们被掰成两半,天神发怒了,他打算毁掉所有人!”他凑近我大声吼道,“快跑,叫他们快跑。没时间了。他们很快就会到这里来!”
“你是谁?”我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我对此很惊讶。对。有点饶舌。
“我是总督。”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对总督的唯一印象就是——
“什么?我睡觉从不打呼噜。”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只有上层人员才知道的东西。我们为什么要派你们出去,你知道吗?因为人口聚集得越多,我们越有灭亡的危险。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天神是个混蛋,他要是一看见我们,他会想要不择手段地杀死污垢。”
“什么意思?”
“天神恨我们,你知道这个意思吧,他创造的我们,却视我们为死敌。我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了。你不知道吧——就在你们走的前几天,我们已经失去了大半的领地,我们严把关口,谎言称需要殖民地,所以才把大量的年轻人送上战场,与其死于安乐,不如死于自己的奋斗中——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吗?快跑,快跑!”
我没多考虑,叫住了三十八号,要他赶紧传话给前面的人。
传话很顺利,不一会儿人群就开始撤离。我突然觉得有点可怕。所有的讯息都从另外一个人的嘴里传过来—
我和总督,三十八号紧邻在一起,并向前迁徙。既然这是一次大屠杀,那我们就不能停下脚步。不过真的没什么必要了。
总督和我讲了好多事,他本人保留了所有研究上层纬度的所有知识,他说他尽量保存文明的结晶,于是传达给了我。
“我们坚信在世界之外一定存在一个比我们生活得更幸福的地方,那里人们互相信任,传达不需要猜疑。他们个体可以互相靠近,可以跨过对方的身体,并遇见另外一个人;改变排序。多美好的世界。我们永远要困在这里,暗无天日,被神唾弃。那么,我对生命的研究是怎样的呢?生命学家模糊地传达了他们的研究成果。”他凑近了一点。
“我们是宇宙的无端产物。”
“宇宙是什么?”
“就是包含各种世界的,甚至更高维度的世界的总和。我们不是个巧合。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会被唾弃。”
“这听起来像是在用宗教解释。”
“因为我们只能用宗教解释,没什么其他的物证,这里没有物证。”他叹了口气,停下脚步,“你相信吗?嗯?这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思考旅程,我们不能从里面获得一分一毫的好处,我们稍纵即逝,承受着智慧的痛苦。你没法自杀。你马上会在另一个地点复活。我倒是想让人把我们都干掉,抹除掉这个文明。”
我沉默不语,唯一知道的是我快要死了,我已经三天没有进食。
我想去找出真相。
“把我吃掉吧,总督。”我突然跟他说道。
“你想自己回去?”他嘲讽了一句。
“我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挪近了一点,跟我说:“好吧,反正我也不在意了。”
他把我塞进他体内。
我死了。死掉好像就跟睡觉一样。
我再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白境。显然我失败了,我只是植入了一个新生的颗粒中。啊,可恶。我懊丧地往前走,我要快点找到另一次去死的机会。
自寻死路啊。嗯哼。
跟我自己说说话吧,我好孤独。对吧。好的三十七号,你一直是个好小伙——我们慢慢挪动身子,在时间轴上苟延残喘。唉,这样我们就不会尊重生命了。
第一次,我被天神的巨大能量产物吞噬,它足足有十个我这么大。它就突然这么出现在我面前,我来不及反应就被吞掉。第二次是典型的拦腰折断,我不多说。第三次最诡异,我落入了白境之中,没能回来,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扭曲而反光,就像进入一个棱镜世界,我想尝试走动,可是走过的地方是虚无缥缈的,这感觉和走在直线上没什么区别。我想到了什么东西,接着我又死了。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然后就记不清了。不过我感受到了一点来自高维度的感觉:每一次我转生时,居然感觉自己小小地,小小地被提升了,一段。我很意外。这种重力的感觉-姑且我叫它重力-很舒服,很有安全感,就好像有人拼命要将你拽住,吃掉你的身心灵魂。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我觉得自己起码已经转生了四十个轮回。我饱经沧桑,说话谨慎而且老道,我曾经与年轻的晚辈对话,教导他们世间无聊的道理;我也见过殖民地中的探险队,我细心地规劝,叫他们不要把生命看得很重要,他们和当时的我很像;有时候我整日思考,悟出的道理却毫无意义。我时而开心得不能自已,时而痛苦得几近崩溃。
终于有一天,我回到了首都。那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下午,我再一次被掰成两半,并经历了高维度的小小的体验之后,我到达了一块死亡之地。很明显,我身边还是两位朋友。他们隔得很远,而且都已经死了。我唯一判断的标准就是他们已经失去了意识。
我朝两边看去。
景色并无两样。
一样的,是一道黑墙。我看到的只有黑暗,一直都只有黑暗。只有黑暗。如果我的两边都有人,我只能看见黑暗。如果没有人,我只能看见空白。
妈的,妈的。我一直站在原地打转转。我一直在被耍。
总督,排尾兵,三十八号,四十号,他们都只是生活在这片无尽的黑夜里,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我们怎么可能分辨出互相呢?
醍醐灌顶。
我根本无法分辨自己的行踪,也无法分开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我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