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天使

空白的日子,总得需要什么东西把它填满

翻开日记本,把自己下了一跳,数数上一页的日期,整整三十五天没有动笔写过东西,后背一片虚凉——日子咋过的呀?人们常说人的生活如果充实会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忙的不可开交没时间书写,另一种是浑浑噩噩的把日子混懵了而没东西可写。

作为一个自封的文艺青年,文字产量的下滑说明了很多问题,三省吾身,先默默提前扇自己一个耳光。

当然日子总归是要不断更新的,可以伴着书香,或者伴着檀香,或者,伴着尼古丁的烟香。对于有些人而言,三十五日可以是很长,长到可以发生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或许又不过是匆匆一瞬,恍惚间不过默默数了三十五个日出和日落而已。


23排A座的小姑娘又向我投来一个甜美的笑。

今晚收到她投来的笑容已经是第N多次了,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我刚才主动给她倒了那杯橙汁的缘故。夜航的客舱里灯光昏暗,小姑娘的眼睛却闪亮出一道道光。虽然在航班上我一向讨小孩子喜欢,但还从来没有一个小女孩会用这样一种温柔又甜美的目光看着我,那么多次,渐渐地,竟让我感觉到了一种不自在的害羞。

小姑娘看起来有九岁,维吾尔族,仔细看却有带点混血的样子,及肩的头发,粉红色的发卡,长长的刘海被捋到了耳后,露出了清晰的额头和五官,怎一个"好看"了得嘛!即便是灯光昏暗,依然看得出小女孩的样子出落得标致。浓浓的眉毛,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鼻梁,双眼皮,长睫毛,尖尖的下巴,嘴唇线条分明,嘴角处一对酒窝如画龙点睛般存在。虽然皮肤天生的并不算白,但是这样的肤色配这样的容貌,已经惊为天人。

再看一眼小姑娘的妈妈,一个平凡的维吾尔族妇人,三十多岁快四十的样子,身子有些发福,但皮肤白净,头发不长烫了小卷还是有些时髦的。深夜赶这样的长航班再带着孩子,小姑娘的妈妈一定是累坏了,歪着身子躺在BC座上睡了好久好久还没有醒来,这一定是个三口之家,妈妈带着女儿千里迢迢回家找爸爸。

第一眼看到这小女孩,已经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同事开玩笑说我是丧尸开始萌芽,连幼女都不放过。其实更像是激发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父爱情结,有许多瞬间突然无比的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有这样一个女儿。人们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如果可能,我真的好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小情人",把我所有的爱都给她,教她说话,喂她吃饭,看她蹒跚学步,带她识字读书,看她长大成人,看她幸福一生。

想到这,我特意拿来航班旅客信息查看,小女孩的名字分外醒目:古丽拜尔娜·阿不都热依木,按照维族的传统,名字的后半部分应该是女孩爸爸的名字吧。

回后舱的路上,又忍不住看了一眼23排A座的方向,靠窗的拜尔娜似乎有些心事,一会看看窗外,除了漆黑一片外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又放下小桌板,再把桌板收起来,然后再放下来,再收起来;一会又用手指扣座椅套的边,拽着一根线头在手指上绕圈圈;一会又拿出两片餐巾纸在肆意的玩弄,叠成自己也看不懂的形状。路过23排的时候,小姑娘又扭头看了过来。

果不其然,又是那种笑容。

"叔叔!"小姑娘竟然先开了口,硬生生把我叫住。

我把头探过去,睁大眼睛看着她。"叔叔你知道十二个星座有哪些吗?我刚刚只数出了11个,你知道另外一个是什么吗?"拜尔娜一边说一遍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板一眼地跟我数着星座的名字:“双子座、双鱼座、天蝎座、天平座、处女座、白羊座、狮子座,还有.... 嗯.....还有....还有金牛座、天蝎座、射手座、巨蟹座,摁.....还有什么啊叔叔?”

我竟一时语塞,像个木头似的站在过道里,乍一听,我还真不知道落了什么。大写的尴尬,我都感到自己脸红了,好在客舱昏暗拜尔娜并看不出来。

“恩这个嘛.....等我一下啊,我马上回来告诉你。”

羞羞地回到后舱厨房拿了一个小托盘,在托盘垫纸上按时间顺序写下了12个星座,然后拿着托盘再次走到23排,小姑娘竟然趴在座椅上朝后一直看着我出来。

“你再把12个星座说一遍,我给你看看落下哪个了好不好?”小姑娘点点头,竟然又一板一眼的瞪着眼睛掰着手指朝我数起来“双子座、双鱼座、天蝎座、天平座......”

还是那11个,连顺序都没变。

“我知道你少说了哪个,但是我先不告诉你,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俺俩一个换一个,公平吧?”

小姑娘竟然害了羞,身子蜷缩在座位上,侧身靠着,右脸贴着座椅背三秒没说话,突然直起身子来,说“我叫拜尔娜,但我名字可长了,爸爸妈妈都叫我拜尔娜。”

正说着,后一排的A座小女孩突然探过脑袋来,眯缝着眼睛,看着我和拜尔娜聊天。这个小姑娘年纪比拜尔娜看起来略小两岁,从关掉客舱灯光进入夜航开始,这小家伙就一直站在座椅上左顾右盼的,显然,这小家伙也有些无聊。

查了下旅客信息,这小姑娘名字叫迪娜尔·加沙热提,哈萨克族。迪娜尔的妈妈同样也早已睡着,迪娜尔和妈妈只有两个座位,所以妈妈只能上身横躺在AB座上,这样小迪娜尔就没了坐的地方,只能站着。虽然不安全,但是实在不忍心打扰迪娜尔妈妈休息。

相比拜尔娜,七岁的迪娜尔皮肤要黑了许多,眼睛也不大,眉毛和眼睛都是那种细条形的,鼻子也不是太挺,说起来倒像是一个汉族小姑娘。七岁正好的换牙的年纪了,小迪娜尔的门牙少了两颗,一张嘴说话的时候特别扎眼,缺了一块的牙床,倒也是可爱了两分。

小迪娜尔也有一对小酒窝,也更爱笑,并且更活泼好动一些,站在座位上一点都不安分,一会抓抓前排座椅头垫,一会摸摸头顶上边的阅读灯,看着我和拜尔娜说起话来,这小家伙更是自来熟,脑袋探过来就能插上话,我问一句,拜尔娜答一句,迪娜尔能答两三句,显然,小两岁的迪娜尔更渴望交新朋友。

慢慢的航程,三万英尺的天空,我一度在想——如果天使真的存在,那她会以什么方式显现于人间呢?如果天使真的是集真善美于一身,这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会不会说不定就是天使翅膀下的两片小羽毛呢?

如果这两片羽毛是注定要飘过我的身边,我便不会错过这道美丽的风景。我喜欢拜尔娜和迪娜尔这两个小姑娘,那么那么喜欢,我倒希望他们是我的女儿就好了,如果不行,让我做他们异父异母的哥哥也好,只要能在有生之年每天都看到他们,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微笑,看着他们用纯真描述这个世界的美好,那么我便觉得是值得的。

很想送点什么东西给这两个小家伙,摸摸口袋,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支黑色中性笔,就送给拜尔娜吧。“来,拿着,叔叔送你的。”我当然不想说什么希望她好好学习之类的,只是单纯想送给她一件礼物而已,只是飞机上实在没有像样的礼物拿出手,我这个自诩的文艺青年,笔杆子是最爱,希望她以后也能用这支笔写下很多文字,甚至一直写下去吧。

至于迪娜尔,我竟有失公平了,自己的笔送给了拜尔娜,却不知道该送点什么给迪娜尔好了,想想还是把飞机上的圆珠笔拿了两支递到了迪娜尔的面前。小家伙竟然也开心的收下了,迪娜尔相对于拜尔娜还小,拜尔娜已经开始懂事了,而迪娜尔还处在玩耍才能成长的年纪,我一度怀疑她会不会懂我送她笔的初衷。

管那么多干嘛,人家只有七岁,哪懂你们那么深的套路。礼物嘛,收到就开心,这样最好。!

收到礼物之后,更拉近了我和两个小家伙的距离,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介绍起自己的家庭和故事来,讲了学校里的某某有趣的男同学,讲了这次去青岛旅行去过的地方,甚至拜尔娜还教我说起了维语,一个“你好”我半天也没学会,维语的卷舌音特别多,而我又是个舌头不太灵敏的人,各种古怪发音搞得俩小家伙呵呵的笑,笑的声音大了,我就比个手势"嘘....."然后自己也笑了。

看看表,已是凌晨十二点半,离到达乌鲁木齐还有将近两个小时,整个客舱里时不时传来旅客打呼的声音,拜尔娜和迪娜尔却精神的很,为了排解这俩小家伙的烦闷,我特意找来几张白纸,让他俩画画,我也画,画完我们交换,俩人用力点点头马上拉开小桌板开始思考起来。

其实我不太会画画,但是内心我相信自己还是有画画的天赋的,小时候上美术课,犹记得画过一只攥起的拳头,得到老师的一致好评。在我也像拜尔娜这个年纪的时候,父亲曾给我画过一只鹰,展翅翱翔的鹰,尖尖的喙,冷酷又坚毅的眼神,蓄势待发的利爪,还有那遮天的大翅膀大羽毛,那只鹰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中,二十多年,挥之不去。

今天,我想给这两个“小家伙也画一只鹰。客舱过道里,一个空少就那么默默站着,一手托着托盘,一手用笔勾勒着一只鹰,一只像父亲又像是自己的鹰。

迪娜尔很快就画好了,借着客舱里微弱的光,我看到画中间有一个城堡,城堡里住着三个戴着王冠、穿着裙子的美丽公主,其他的屋子里有几个简笔画的小人,应该是仆人吧。城堡上空是一道彩虹,彩虹两边是乌云和雨滴。城堡坐落在一篇原野上,有花,有草,有小房子,就连太阳的眼睛都是闪亮萌萌的那种。画虽简单粗糙,却完全画出了一个七岁小女孩梦想中的世界——一个城堡,一个长满花花的世界,自己是那个世界里穿裙子最好看的公主,或者,人人都是那个公主。

寥寥几笔,就回答了汪峰的问题“你的梦想是什么?”

拜尔娜画得格外用心和认真,一只大飞机,机翼、机身甚至还有窗户,翅膀上写着“山东航班”,显然小姑娘并不知道山东航空和航班的概念,但她确实是记住了这个飞机,是来自山东的。飞机被一圈圈彩虹围绕,彩虹两端一边写着那天的日期“2016年7月12日”,另一端写着自己的名字“拜尔娜”,飞机前边天上是一个美美的太阳,太阳眼睛是向上弯的一条线,但竟然有长长的睫毛呢!飞机后边还有一团云彩,也是画着一个笑脸呢。地上是一排排的房子,房子的窗户和门正好化成了一张萌萌的脸,还有那些树,房子上的烟囱和正在飘着的烟,房子中间一条宽宽的马路,马路上有四辆萌萌的小汽车,还拖着小尾巴......

在画纸的空白处,拜尔娜用歪歪扭扭的的字写了两句话——“您要记得我”,"我们是在飞ji上认识的,如果你想我的话,就看这张zhi",拜尔娜不会写飞“机”和“纸",只好写了拼音。

我盯着我笔下鹰的眼睛,拜尔娜的这句“如果你想我的话,就看这张纸”  竟突然让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二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拿着笔在我面前一笔一划的勾勒着,父亲笔下画的是一只雄鹰,心里一定也在画着另一个雄伟的世界吧。

我的文字功夫和画画功夫是不及父亲的,我的这只鹰,也没有父亲的那只有野性,突然间我像是明白了什么:鹰的野性是看眼睛的,父亲的鹰的眼睛,其实是画得父亲自己,而我的眼睛,是画得我自己。父亲去世几年后,我也失去了年少时的那些狂野,变得越来越柔和,看待这世界的这双眼睛,也变得越来越温柔。

没关系啊,心里有个天堂,我们终将会在人间造出这样的世界,就像此刻,父亲在天上看着我,我看着这两个小天使,不论是城堡,还是鹰。

在画纸下方空白处,我写道“送给亲爱的拜尔娜,山东航空乘务员李东升。SC8826,2016年7月12日”

我又画了一幅站在枝头的鹰,画中的鹰踩着枯枝,在凛冽的风中毅然望向远方。同样我写道“送给亲爱的迪娜尔,山东航空乘务员李东升。SC8826,2016年7月12日”

拜尔娜和迪娜尔拿到我的画,半晌没有吱声,看着那鹰看了好久。

不过是一幅画,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能看那么久。

万里云端处,两个小女孩各抱着一只鹰慢慢睡着,他们的梦乡里,天就是天,云就是云,花就是花,鸟就是鸟,房子就是房子,世界就是这个世界,只是这个在这个世界里又多了一只鹰,一直执着坚毅的鹰。

凌晨两点,作为最后一架降落在乌鲁木齐机场的飞机,整个机组开始收拾着箱子下机,我却还在念念不忘那两个小家伙,我甚至有些后悔没有留一个他们家里的电话号码,以便以后想他们的时候还可以问候一声。

今日一别,便是东西相望,3000公里啊,我肯定会想你们的啊!

七月份的乌鲁木齐像个火炉,即便是深夜风依然是热的。带着一颗烦躁的心拖着飞行箱,跟在机组后面走在航站楼的长长的走廊里。看着脚下反着光的地板,脑子里突然开始想很多东西:拜尔娜和迪娜尔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穿着美美的裙子开心的去上学,开心的回家,一年又一年直到个子慢慢变高,上高中,上大学?等他们长大了,我已经老了吧,就真的变成了叔叔了吧。拜尔娜长大后还会记得我吗?她是否还会依然保持着单纯,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善良和美好?她是否会在未来的人生路上找到自己的相知相爱的伴侣走完剩下的一生?

那个像天使般的孩子呀,你还会记得我吗?一个给你画过鹰的叔叔。

机组走出国内到达大厅,绕过行李转盘,大厅外来接机的还是人头攒动,汉族的,维吾尔族的,哈萨克族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他们都在等挚爱的人归来啊!

忽然,一个小影子在人群中晃过,及肩的头发,粉色的发卡,长长的刘海已经散到了额头前,瘦瘦的身子一步一步的向门外走着,一个帅气的维吾尔族男人远远冲她招手。

“拜尔娜!”

小影子突然转身,远远地冲我挥手。

果不其然,又是那个笑容。

像个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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