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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他不知道这几十年的饭到底把自己吃成了个什么样子,总听别人说他长得像村庄的土豆,一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样子。
小时候,别人总说他长得像家里的某个人,父亲或母亲,哥哥或姐姐,弟弟或妹妹。他不知道他们的说法是否正确,可他觉得他只有某些像父母,某些地方像弟弟妹妹,而更多的地方或许谁也不像。
那么他像什么呢?
在他还不怎么懂事的时候,有次听邻居家在外面读大专的莲花姐操着洋气的普通话冲村长家的儿子二黑说,去去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那副长相,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告诉你,门都没有!
当时,他虽不能完全听懂莲花姐对村长儿子说的那些话,但他却怎么也不能明白一个人能从自己的尿中看到自己。
那段时间他总是很兴奋,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试试到底怎么才能撒泡尿照照自己。那个时候他的尿好像特别特别的多,多得晚上一不小心就会把它们尿在床上,害得奶奶经常吓唬他说,如果再尿床就让他把尿湿的床单顶在头上到太阳底下去晒,让全村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他是个爱尿床的孩子。所以,那个时候他总是不敢早早睡觉,而早上一大早就爬起来,赶紧把热热的一泡尿长长地撒在墙边的土沟里。
撒玩尿后,他总是盯着被自己尿湿的那片泥土看上半天,希望能从自己撒的尿中看到自己。然而,除了那片不知道像哪个国家地图一样的印子外,他并没有从中看到自己。
一个阴天的上午,他和二海去村里堤坝边抓蝌蚪玩。那天天上罩着很厚的云,像村里扣着的那口夏收时烧水的大铁锅,使他和二海都高兴不起来。可他们还是来到了堤坝边上,望着堤坝里有些发黑的水,二海似乎有些害怕起来。拉着他的衣角说我们回吧,一会儿要下雨呢。
他望了被黑云压下来的天空,并没有感觉有带着湿气的风吹来,便对二海说,下球的雨呢,你看,一点风都没有,我们玩一会再回。就在他爬在堤坝边伸手去抓那些黑色的小蝌蚪时,他突然看到了堤坝的水里一个脏兮兮的娃娃脸,瞪着小小的三角眼好奇地看着他。
他被水里那个脏兮兮的娃娃脸吓了一跳,心想该不是鬼吧。听村里的老人说以前这个水库里曾淹死过小男孩,不止一个。还说那些淹死的小男孩总是在下雨前漂在水面上,遇到有小孩子到水库边上来玩水,他就要想办法把他拉下水去。村里大人们都不让自己的孩子在水库边玩水,要是哪家的大人发现自己的孩子在水库边玩水的话,回去肯定要用榆树条子抽他的屁股。
上中学后,老师给他传授了许多光学方面的知识。老师说我们每个人的形象都会在反光的物体上呈现,比如镜子、静止的水面等等。老师说那都是光反射的结果,最终我们都会在物体上留下一个虚像。老师还说,我们每个人都能在人群中留下自己的形象,好的或是坏的,但老师没说这个形象是实的还是虚的。
从那以后,他见过一些自己的虚像,从镜子到水面、到照片、到人群,他渐渐知道了自己和那个小时候在水库里看到的脏兮兮的娃娃脸没大区别的虚像。可有时候细细想想那真的是自己吗?自己真的就是他们说的长得像土豆一样吗?他觉得不是,或不全是,因为老师说过,所有的影像都是虚像。既然是虚像那就不完全是他真正的长相,它只能是他实际的一部分。那么,他的另一部分呢?
(贰)
真的,他没见过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自然也就没见过自己真正的长相。即使有一天,他真的见到了那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他会不会相信他一定是他呢?
总听爱偷东西的团子对找他讨要东西的人说,你怎么就说这是你的,一模一样的东西多了,它们都是你的吗?团子这样说的时候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被他偷了东西的人倒显得没有了底气,低头哭着回家去了。
他打算去找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不为别的,就是想亲眼看看自己到底长得是个什么样子。因为随着他一天天长大,认识的人也一天天多了起来,就他的长相,也许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他想,如果他能亲眼看到自己的长相,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有再多的人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他或许都不会在乎了,因为他的长相在自己的心里已经有数了。
那年暑假,他把自己攒了三年的一堆废铜烂铁,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花了一个上午驮到了城郊的废品收购站,从收购站里换出了九块钱的纸票子。有了这九块钱,他便能在剩余的假期里出门去寻找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男人了。
他出门的那天早晨,天空晴得看不到顶,风也不知道藏在哪个山沟里睡懒觉去了。他对父亲说他要去一个同学家里帮他家放几天羊,没等父亲说什么他就跨出了家门。当他走过村口那条石板小桥时,便看到二海正坐在水渠边的土坡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二海问他一大早要到哪儿去,他说哪儿也不去,吃胀了想在野外走走。二海好像对他的回答有些失望,便又仰着头继续晒他的太阳。
他不想让周围的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如果他们知道他去寻找那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的话,一定会笑话他。他们一定会在背地里骂他是个傻逼,说他是吃饱了没事干。可是,他要做的事他们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理解,就是理解又能理解成个什么样呢?他深信他脑子里想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要不然他们早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了,可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怪不得老马队长经常说他们,就你能,也不看一下你自己那个球样子。
他知道他不是老马队长说的那个球样子,但他确实不知道他是个啥样子。他开始从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转,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找遍乡下所有的人。
当他转到野外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正在放羊的老汉。当他问老汉见过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了没有,老汉并没有看他,只盯着那群正在吃草的羊淡淡地说:“我一天到晚地都在这一代放羊呢,看的都是牲口,哪能看见人呢?我都快一辈子没见过我自个咧,哪儿去见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呢。”
他又在田地里问一个正在给麦子浇水的中年男人,问那人见没见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中年男人停下手里的活,拄着手中的铁锨对他说:“哎,你去撒,我忙得脚底板上抹油呢,哪儿有闲空儿管你那些球事儿呢,麦子要是瞎掉咧撒,我拿球给娃娃们交学费呢嘛。去撒,个人到村里头问去撒。”
(叁)
他在白杨沟的一个庄子里问一群正在墙边说闲话的老人、孩子和妇女,问他们见没见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他们说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什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他们还说他们除了庄子在里忙自己的事以外,几乎从不到庄子以外的地方去,庄子里也不常来什么外人,所以根本就不知道以外还有什么人,就是有外人来也没怎么盯着人家的脸去看,要是把人家看多了,人家会笑话你啥都没见过。
这时,一个老妇人悄悄告诉我,娃娃,你看大白杨树下坐着的吴老汉,一天到晚没事干,光知道翻他的那本烂书,他是我们庄子里最有文化的人,你到他跟前问一下。
那是庄子上两棵最高的白杨树,看着它们高大地站在天空下,他忽然想起傻子韩风的父亲给他讲过的狐狸精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总有这样两棵长在一起的高大的老白杨树,人们在庄子外好几里的地方就能看到它们。它们是一个庄子的标志。
吴老汉就坐在树下一把用老榆木做成的躺椅上,带着一副厚实的茶色石头圆眼镜,手捧一本破得没了皮的线装书。他的左面趴着一条狐狸般大的狗,右边的小凳上坐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老太太一双混浊的老眼正呆呆地望着通往庄子外的一条发白的小路。这时,南边的野外上一股旋风正在迅速地变高、变粗、变大。
他怀疑此刻自己走进了傻子韩风的父亲给他讲的狐狸精的故事里,可眼前的吴老汉和他的老伴还有狗却又是那么真实可见。
他壮着胆子走到吴老汉跟前,吴老汉像没看见他似的继续翻那本破线装书,倒是身边的那条狐狸一样的狗猛地一下抬起半截身子,眯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它也就看了他一眼,便像认出他似的又懒懒地倒下软软的身子继续睡它的觉了。这时,吴老汉也斜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吴老汉身边的那位白发老太太用她那更加混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远远的野外上越卷越粗壮的旋风。
他问吴老汉:“你见没见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吴老汉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眼里放出了一道很亮的光来,似乎在他脸上发现了什么,但他一下子又弄不清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呢?
吴老汉不紧不慢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庄子里来了些不认识的城里人,说是工作组的、支农的、下乡的。他们都说我和哪个名人长得怪像的,说我以后肯定会和那个名人一样有个啥子远大的前程呢,说可惜就是我的书读得太少咧,以后要多读些书就厉害咧,还说读的书多了以后就能住上拿金子盖下的房子呢。”
(肆)
吴老汉说:“你管人家说你是个啥样子干啥呢,关键是你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啥样子就行了。人一辈子不光是为别人活,也得给自己活些日子,要不然活一辈子人也太可怜了吧!”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吴老汉的那一刹那间,突然发现吴老汉很像他,尽管吴老汉已老得有些变形,但他还是能从吴老汉说话的语气与神态上看出他们的相似之处。难道吴老汉是几十年以后的自己吗?难道吴老汉今天的结局就是他今后的命运吗?他没敢把这个发现告诉吴老汉,也没再想在这个庄子里找什么,他想自己应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就赶紧顺着吴老汉的话走出了庄子。
他不大明白吴老汉说的话是否完全有道理,可他知道自己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认准的事一定要想办法把它做到底,不管这个事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他倔强地顺着庄子继续寻找着。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最后到了城边郊区村庄。这个村庄是城边上的一个大庄子,来来往往的人比别的庄子里多得多,人们的见识仿佛也比那些远离城市的村庄上的人要多。这是否说明城里人的见识要比农村人的见识多呢。
他找了个小吃摊坐了下来,问摊主要了一盘拉面一边吃一边和摊主聊了起来。他知道小吃摊这样的地方像是人流的一个枢纽,一会儿人来了,一会儿人走了,来来去去中摊主就会认识很多的人,知道很多的事。他问摊主见没见过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摊主一面为他倒茶一面用她机灵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突然说:“哎,你不是那个华老二的亲戚?”他问摊主华老二是谁,她说:“就是住在老榆树边上的那个华老二,你和他长得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头出来的,真的,你们两个太像了,不信你自个儿看去。不过,你可得小心些,那个人在我们这儿可是个老道的人,娃娃们见了他都躲着走呢。”
他顺着摊主指的方向悄悄走去,在那棵长得像巨伞的榆树下看到四个人正围着一个小方桌上喝茶打牌呢。
他围着桌子转了一圈,把桌子上的每个人都看了一遍,其他三个人的面孔都是他不熟悉的,唯独背靠着树干的那个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人与他小时候在水库的水里看到的那张脏兮兮的娃娃脸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人已人到中年,头顶的头发已脱落了许多,眼睛下面也有了像肚皮掬在一起的眼袋。
他不知道这个叫华老二的男人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虽然在长相上和他没多大区别,可他真不明白华老二怎么会在这附近成为一个让孩子们害怕的人,而他在村里虽然调皮,可那些孩子们从来都不怕自己。是不是一个人生在不同的地方,长得也就不一样了呢?是不是就像王老汉说的,那个白菜在华家庄就包得好好的,怎么在我们段家埠一种就不包心子了,真是怪得很。
(伍)
他在老榆树边看到了那个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了和自己接近的活生生的长相。华老二并不像他的朋友说的像土豆或别的什么,也许他们只说对了很小一部分,而更多的一部分他们都没说出来,就像他们永远也说不对自己一样。
他满足了自己还不成熟的好奇心,可以说对今后的自己就有了一定的把握,就像对自己的脚有了把握一样。他还想到城里转转,城里的人更多,看看在城里还能不能找到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他在城里好无目的地乱转着,像是被城里请来的客人。凡是城里的大街小巷他都可以去,因为他的兜里装着城里人最能认识的东西——钱。有钱,你就是城里的客人,城里人会像对待自己的亲戚一样对待你。你走进饭馆时他们会满面笑容地对你说,请坐,然后会弯下他们高贵的腰为你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等你吃饱喝足昂首挺胸往外走时,他们又会热情地对你说慢走,下次再来。
在城里,他知道要找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他知道更多的时候只能靠自己的运气了。第十天的时候,他来到了火车站,这是城里人流动最多的地方。人们都像下雨前的蚂蚁在车站广场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一会儿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一大群人挤成了一团,一会儿又不知道为了个什么事人群又匆匆地散去。他们一天到晚就这样聚拢了又散去,散去了又聚拢。就在这聚聚散散、散散聚聚的匆忙中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一年也很快就过去了。仿佛车站里来来往往的那一列一列鸣着笛的火车运来运走的不是人,而是一车一车的日子,一车一车的光阴。
一群群陌生的人们从我面前放电影一样地一晃而过,他知道他们都是来自不同的方向,他也知道他们最终要去的或许都是同一个方向,就像村子里那些老人踏出的那一条条发白的小路。那条条小路一头通向远远近近的村庄,一头通向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画着圆圈的坟堆。他不禁在想,难道人生的终点就是这些像句号或顿号一样的东西吗?
他终于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发现了一张像他在水库的水里看到的那张脏兮兮的娃娃脸,他知道这就是自己要在城里寻找的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不过这张脸看上去很年轻,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比自己白了许多。那人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背着大大的行囊,目光慌乱地跟着人们向城市的深处走去。
当那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后,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上去跟他打个招呼,问一下他从哪儿来。他真想告诉那人:“你长得太像我了,简直就是我的翻版。”但他知道自己错过了这个一生都不会有的机会。
从那以后,他也许真正看到了自己的长相,明白了自己到底像什么。他既不完全像他的父母,又不全部像他的兄弟姐妹,脸上虽有土豆的憨态,但又不是它的翻版。
也许他可能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真正的长相,就像人们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后背一样。有时他也想,干吗非要知道自己的长相呢?说起来长相虽属于自己,但用它的却总是别人,而长相后面的那些才是给自己用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