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停歇了。潮湿、闷热的街道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热闹。我和江夏在酒吧喝酒,里头正播放芭芭拉•史翠珊的《The way we are》。橱窗外,买醉的、K歌的、叫卖的、约会的人儿不停的来往穿梭着。对面的新兴大厦,打出了很应景的标语“XXX暑假重磅来袭”。
起初,江夏闲扯了几句天气,突然话峰一转,他说要辞职了。
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可是他在这里一直工作、生活得很愉快。除了那次归来后,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他会莫名的不开心,像一个不知愁的少年。
我于是疑惑的问:“是因为新同事对你冷言冷语吗?”
“不是”
“因为薪水问题吗?”
“也不是”
“那为什么突然想走了呢?”
江夏没再说话了。他出神的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那刺眼的“假期”两个大字面目狰狞着。我突然想起那个奢侈的假期。
大约一个月前,我和江夏去浏阳出差。从汽车西站出发,没有一个小时就到了浏阳。炎炎烈日炙烤着这块土地,灼热的风、尾气、灰尘推来烦人的气味.我坐在出租车里往外望,随处可见浏阳河酒、烟花的广告,当然还有浏阳蒸菜的招牌。没多久,我们就到了位于浏阳河畔的写字楼。11点左右,江夏和客户洽谈合作的时候,我不小心走神了,想,浏阳工业园里的茹小意最近怎么样呢?
茹小意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她在一家医院上班感染了细菌,于是回到浏阳静养。不知不觉,也有两年多没见了。她偶尔会跟我说起工作和感情上的困惑,可是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从困惑中走出来,变得开朗、活泼。我猜,她跟我说起困惑这个字眼时,她的内心早已有了答案。
下班后,我们漫无目的走着,走着。黄昏,泥泞的山路上出现了一所小学,牌匾上写着掉了漆的几个大字——三口镇小学。旧旧的墙壁、旧旧的操场,杆子上的五星红旗迎风飘舞,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学生正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有的却坐在教室门口写作业,估计被老师留下了。没有公交车坐,没有私家车接送,他们徒步回家,有的可能翻越了一座山,渡过了一条河,可是你会感觉洋溢在他们脸上的快乐,那么真实,那么单纯。
我和江夏在那个有点破旧的篮球场玩起了一对一斗牛,谁输了谁买一瓶红牛。老规矩。
突然,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老师抱着课本大纲走过,俏丽的脸蛋,长发及腰,风扬起了秀发的味道,很清香。她瘦瘦的,微笑着与学生、同事打招呼。她的书本没有掉下,那是偶像剧里的情节,她只是默默走过去了。江夏目送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海。
那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必想着白天那个女孩。第二天清晨7点多的时候,江夏就起来了,以前上班都没有那么积极的。
他走进空旷的校园,小学生稚嫩、朗朗的声音传出来:“月落乌蹄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名落孙山、失眠,让唐朝的张继写出了不朽的诗。”女孩字正腔圆的讲课,她的声音是柔和的,却透过教室的高墙印刻在江夏的心里。他坐在树下,像个旁听生似积极、认真。等到她下课,他走到她面前说,你讲得真好。起初,女生还是有戒心的,一听说江夏也是师范类毕业的,似乎拉近了距离。
于是两人在乡村的小道上漫步。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垠,泥土的气息,自由、淳朴。他们在桥上看风景,树木葱茏,水声潺潺,像一幅蒙德里安的静物画。
那儿的天蓝多了,蓝的没一丝杂质,让人好想住下来,不走了。江夏在山间溪涧里喝水,水特别清冽。女孩在一旁微笑的看着她。他说,好羡慕你生活在这里。女孩说,羡慕啥?!每个人都有让别人羡慕的地方。
江夏回来后,好兴奋地样子,他说发觉自己有点儿喜欢上她了。
我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既然是校友。
江夏说不是的 ,一个是湖南师大的,一个是第一师范的。
我开玩笑说,你怎么没去当老师?
他说自己没耐心。
那个女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长沙,有时是为了什么课件的下载,有时来长沙考试。我听江夏说,何芳茗想考长沙的编制,但想来长沙当老师的人太多了,大敌当前,狼多肉少。
女孩每次周六过来,但因为我们周六是上班的,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有次,江夏想请假看她,但女孩也赶时间,说是考完试就要回去了。女孩大部分时间在浏阳,同事间聚聚餐、逛逛街、听听收音机……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不徐不疾。
《十点读书》,女孩关注了这样一档读书的节目。
江夏发信息说,深夜十点,不是休息的时间吗?
女孩俏皮的回应,你不是也没休息吗?
两个人从深夜十点聊到了凌晨一点,女孩说自己未来不知道干什么?江夏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还是当老师吧。女孩一般睡得很早,今晚,是个例外。女孩还告诉江夏,自己很喜欢你林清玄的书。
我发觉,江夏有段时间也在读林清玄的书,爱屋及乌,应该不是巧合吧。
“连雨不知春去,一觉方知夏深”。夏天,忽然而至。何芳茗拥有了2个多月的休息时间,她想去旅游,一如我认识的几个教书的朋友,他们的时间多出来后,就会天南地北的走,师者,多一些旅途的见闻,多一些人生的经历,对学生,总归是好的。
女孩说,自己想去旅行,可是没有旅伴。
他有次问她“May I?”
女孩说:你工作不忙嘛?
他说可以请假的。
江夏兴高采烈的把他的请假单给我,说十天后见。同事黑他说,没钱,任性。
于是两人遂决定飞往陆沉之都——威尼斯。
飞机缓缓从黄花机场起飞,一会儿后,没入云层中,江夏坐在窗口张望,云彩仿佛伸手可以触及。他想为一片云。随风飘荡,自由自在。个人时间的剥离、现实的压力、人情冷暖……这些,有时让他好累。他靠在飞机上睡着了。
飞机在欧洲上空划出一道长长的线,他们终于来到了魂牵梦绕的地方。
圣马可广场有来自全世界各地的观光客,肤色各异的他们,有的在喷泉前拍照留念,有的在争论米朗其罗著名的雕塑《大卫》到底是哪国人?有的在喂鸽子……
威尼斯,纵横交错的河流,不愧为水城。他们登上游轮,慢慢的看这座城市:漂流着不计其数的小船、水汽氤氲的天空,栏杆上,慵懒的,抽着烟的女人,还有中世纪的建筑,每一处都是历史的痕迹。每当夜深人静时,仿佛可以听到它们的低语、它们的叹息。
暗下来威尼斯别有一番风情。露天喝酒的、算命的、街头表演的、祷告的……什么人都有。柔和的月光下,波光粼粼,一个流浪歌手在拉小提琴,陶醉到忽视了周边游很多人在听,江夏从来没听过的一首曲子,但,感觉很安宁如什么都不用考虑的周末。
街角,人烟稀少,有年轻的情侣靠在墙壁上忘情的接吻。江夏走着走着,突然抱住了何芳茗,他说,我可以吻你吗?女孩点了一下头。夜色迷离中,两个人越抱越紧,越吻越久。江夏,还买了一束花戴在何芳茗手上,江夏说,像戴安娜王妃。
第二天清晨,江夏推开窗,流水环绕的街道映入眼帘,很像EM•福斯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的风景,这一次越过屏幕,他们看到了无比真实的威尼斯。
回到飞机上,女孩一直靠在江夏的肩膀上,江夏高兴的快死掉了。
女孩问,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我们分开了,但我会永远记得这趟旅程的。
江夏说,别说不吉利的话,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他很难得的保留了写日记的习惯,就像仍然有许多人爱听收音机一样,怀旧,是一种情调。
那天他这样写道,芳茗,我很怀念威尼斯这座城市。那里的海风,那里的中世纪建筑,那里有你走过的足迹。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单纯的把它当作一个普通的旅游景点,走过,看过而已。芳茗,谢谢你。我变得贪婪起来,我想陪你走过更多的地方,长长的足迹,长长的回忆,你说多好!
回来后。江夏习惯性的打开了电视,台湾八仙乐园发生粉尘爆炸造成510多人受伤,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在挣扎、求生,血,流成河。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密集,混杂着人们的哀伤与愤怒。虽然两地相隔一道海峡,但是那种生命的无常感却是想通的。看到他们,江夏彷佛看到了自己。
江夏在日记里写道,芳茗,死亡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不受控制的到处践踏生命。谁都不能保证明天会发生什么?我迫切的想见你。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发现自己变得胆怯。年少时,看到“不自由,毋宁死”这样的句子热血沸腾,现在觉得幼稚。
没过几天,江夏突然说想辞职了。我大吃一惊。
我郑重对他说,男生应该以事业为重?
他说,爱情,也一样重要的。没有爱情的生活,多么枯燥,就如一潭死水。
当他回到浏阳的时候,他发现所有的一切只是,只是,他想多了。他看到的一幕,像一颗子弹猛烈的穿过他的胸膛。他对她,从来没有设防。
他看到女孩和另一个男孩很亲热的样子。男生帮她提着包,他们正牵着手从学校门口经过,一群小学生围住他们,用特有的稚嫩的语气说,何老师,这是你的男朋友吗?女孩害羞着回答,是啊。
江夏想起了《《在云端》里乔治•克鲁尼敲开女主角的门时,看到她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同样的静默无声,有些事情最好放在自己心里烂掉,化作泥土,化作一缕风。
他拿起手机,迅速找到她的头像,拉黑了她,手机号码,也设置为黑名单。他关闭了自己的朋友圈,像是受伤的兽躲在山洞里疗伤。
有时,爱的反面就是恨。无情不似多情苦,爱情的战役中,投入的越多,却受伤越重。表象上,他们锻炼了承受痛苦的能力,可是一种仇恨却在心里慢慢滋长。
那天,我们在红星人才市场招聘,我看到了江夏落寞的背影。我想向他打招呼。总监拉着我说,江夏是一个不稳定的人。感情用事,成不了大器。
有一段时间,我和江夏失去了联系,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一概不知。但我相信,他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因为他有才华。可是总监说他成不了大器。
我又想起了茹小意。我经常拿她的名字开刷。我说就差一个吉和祥字了。再次出差浏阳,我抽空去找她玩,她说先接她姐姐的儿子回家才有时间。
我说,你什么时候有孩子啊?
她说,男朋友都没有,还早着呢。
原来茹小意的侄子就在三口镇小学。世界好像突然变小了。
我看到了那个女孩,文静、清纯。
她招呼我们先在她办公室坐下,外面,一个男生正步履蹒跚而来,他是隔壁学校的老师,一副斯斯文文也有点病态的样子,也许生病了吧,她先给他剪了药,然后耐心跟我们说茹小意侄子的读书情况。
我心里本来想说,小孩子应该多玩玩啊。可是想想,如今考试越来越难,还是不要误人子弟的好。
他丝毫没有提及江夏。在茹小意带着小侄儿打乒乓球的当下,我问女孩,你还记得江夏吗?
她轻描淡写的说,其实听对不起他的。在威尼斯,我好像进入了一种失控的时空,我无法分辨,我无法抗拒。你说,人呐,有没有一二刻会失去自我?
那天,她说了好多话。
她当时从第一师范毕业,本可以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可是当时一心向往远方,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我突然想起林清玄在《黄昏菩提》里写的:悠闲不为人知的风情,是这个都市最难得的风情。
因此,她赌气似来到了浏阳三口镇小学,教书,育人。山区闭塞,呆久了难免会想念大城市的繁华绮丽吧,至少希望有一些新鲜的东西进来。江夏,代表了一个新鲜的符号。哎!是他太认真了。
那个生病的男生是他的男朋友。隔壁中学的数学老师。前年的一次儿童节,女孩带领三年纪的学生参加一次文艺汇演。男生帮他们排练节目,自然而然相识了。像量变决定质变一样,时间一久,两人遂决定在一起。
半个小时后,我和茹小意还有她的侄子离开了三口镇小学。女孩默默的站在校门口向我们挥手作别。后来听茹小意说,何芳茗如愿考上了长沙的青园小学。山区的孩子们很想她,她差不多有时间就会回去看她的学生。年轻的心灵,爱好自然,却不愿困于自然。如果,对的时间,对的地点,江夏和那个女孩遇上,结局肯定全然改观,当然,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江夏那天打电话来,说自己已经坐上了去广州的高铁。他说,准备好好闯一番事业。从语气中,他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一场支离破碎的爱,工作,让人忘记一切。
挂完电话,我在电脑上给客户发送邮件,8点、9点、10点……然后一天过去了。睡前,我突然想起《阿甘正传》里的台词:不过,我跟你说,朋友,有时候到了晚上,我仰望星星,看见整个天空就那么铺在那儿,可别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仍旧跟大家一样有梦想,偶尔我也想到换个情况人生会是什么样儿,然后,转眼之间,我已经四十、五十、六十岁了,你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