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要有,但不是妥协。我们要在安静中,不慌不忙的坚强。”读到这样的话,总是心有戚戚,好似生活的暴风骤雨和沧海桑田都已被看的风轻云淡,好似遭受了猛斧砍伐和乱箭刺穿的心绝没什么大样。不知道我们的心脏是太小了,受不了什么大刺激,还是无论多大的刺激,我们的心终归会平静如初。
美可能是无限的,但是美身后的沧桑却可能是无穷的。
《春江花月夜》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经历了人生波折,所有的期盼不过是愿你被岁月温柔以待。
张若虚,单看名字,似乎也自带缥缈的仙意。若虚,是要达到佛家“五蕴皆空”的境界吗?除了“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春江花月夜》,你似乎给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有留下。《全唐诗》只存你诗二首,史书里也没有你的传记。好一个“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的张若虚,果真心无挂碍,能终究涅槃。
你也是孑然一身又洒脱无羁的游子吧,曾有思妇让你念念不忘,碣石和潇湘,路途遥遥。总有人会乘月而归,但你不是那个归去的游子,空空等待的思妇,你体谅她,但你要守望的是你自己。
又在这一夜,又在这相同的地方,你轻轻踏着草甸,遥看月色,你要将满满的情绪倾泻出来。
这一春的江水、芳甸、白沙、花林,又盛大的撑开饱满的春夜。这一春的明月、潮头、流霜、纤尘又汇聚在这宁静的江畔。这是春孤芳自赏的盛大的节日,这是春无声的集体高歌,这是春明艳的盛装出席,这是美的巨大宴会。江水翻起浪涛,明月乘机追捕,千万里的波浪,是千万里的月色。千万里的花草郊野,是千万里的流苏白纱。
海上明月与万里潮水共同激荡,注定要交汇成一个不平凡的月夜。这景如梦境,如仙界,它是永恒如斯,还是千年一次?
哪位先哲曾是站在江畔之上,是遥看明月美景的第一个?他是一个从俯身大地的姿势中站起来,以和美丽平等的姿态挺立的农夫?还是他是一个在匆匆步伐中突然发现诗意而欲歌唱的诗人?他是在江边流连忘返而欲发出终极之问的哲学家,还是欲思平天下之策而遥遥追问月亮的史学家?他是这世间唯一的人,还是他站在芸芸众生之中是唯一一位举头望明月的人?她是柔情痴情的林妹妹还是陌上风流的郎哥哥?
追踪历史,谁都曾和我一样,举头仰望,不胜唏嘘。
人若有情,月亦有意。
多情的月色,是在上古的哪日哪夜,透过重重大气,最终落于江水平沙之上?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探寻这春江花夜?她跋涉千里,定居于此处,是否再也不愿离去?
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可能?那位先哲抬头询问月亮的时刻,月亮也正低头深情的凝望着他?
是不是人类文明的突发和自觉也是从这一刻正式萌芽?后代辉煌灿烂的艺术才从此生根发芽,繁衍成浩浩荡荡的文明史?人类无穷,岁岁有江畔望月之人;江月无穷,年年不改共赴春宴的约定。所以,诗歌绘画,书法音乐,无穷无尽,绵延千年,
江水滚滚,只有孤月永悬高空。她不仅拍打了一位多情的诗人,还有无数的游子思妇。
青枫浦载不动离愁悠悠。白云无根,早已离去。渡口长设,等待归人。春风含情脉脉,拂过树,拂过草,拂过高楼和明月。一颗扎根的心在春风里摇曳不定,寻找源头。
但扁舟颠簸,风雨难耐,不知去向何处。明月啊明月,光辉万里等人来,万里光辉人不来。新衣贴上金鹧鸪,新钗等在妆镜台。
妆镜台上,等啊等,新衣入了柜,新钗入了奁,此夜之后,还要多久?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情。”
愿成火焰,焚了相思心;愿成利剑,断了相思苦。可是啊,愁丝如流水,割也割不断。青枫浦,已遥看千百遍;明月楼,已寻了这头和那头。从相知到相恋,从低眉羞涩到海誓山盟,从你离开那天,一遍一遍,我已回想了无数遍。
郎啊郎,待你何时才出现?
仰首望飞鸿,飞鸿惹我恼怒;低头看鱼跃,徒剩几行涟漪。归期过了一日又一日,为何你迟迟不能归?春已过大半,月缺月又圆。浪潮高卷,切莫打湿你的衣袜;海雾升起,沉沉之中你莫要迷失。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若知我意,吹梦到那西洲。“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多情如明月,年年岁岁,与人长陪。明月是否也是终极的相思之妇,曾守望一个游子,到海枯石烂,人类变迁。
没有成熟圆融的境界,怎么会有春江花月夜诸景和谐的齐唱,没有一颗敏感而富有灵性的心,怎么会有摇曳生姿宛转流光的情丝缠绕?没有等待过归人,怎么知道相思的苦涩?
这位存诗不过两首,连传记都没有的张若虚,是不是也经历了人生重重宦海沉浮,也曾经历过被逼无路可走,被挤兑无处安身的痛苦,才会在心底发出如此温厚而和谐的美丽呼喊?没有体会过身体的戕害,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的人,怎么会感知到这个世界最长情的美好是彼此照顾,相互体谅,是彼此成全,交相辉映?
一个有思妇在等待的游子,终究不是真正的游子,明月楼的月光,就是她最深的目光,青枫浦的扁舟,是他最深的温柔。
但他不是那个归去的游子,他要守望的是他自己。
“学而优则仕”的法则下,他也曾踏入仕途。可是,是不是有人曾逼迫这位温暖的游子丢了体面,失了分寸;是不是也有人曾杀伐决断,生生捅破了他大济苍生的美好,像左思、像鲍照、像陶渊明一样。在经历了诸多无声的斗争后,这位出仕的游子反倒内心日益温厚,再也不歇斯底里,问苍生走向,问上天何极?
终究是这个月夜引发了他关于美的最深的期待和最圆满的表达,终究是现实给了他最痛的伤害和最无望的希望。可是,幸好,有这么一个春江花月夜,曾经呼唤一个内心漂泊的游子,用温柔表现了创伤,用体面包裹了潦倒 ,用爱代替了遗憾。
这些圆满的美好后面,是最仓皇的出逃,是最无奈的倾诉。可是,我们只看到了美好的画面,我们并没有听到诗人孤独的歌唱。
陈子昂登上幽州台,高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张若虚站在长江说,是啊,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但说的不同罢了。
曾经历的刀剑斧戟,恶语中伤终于变成了岁月里温柔的一个微笑;终于明白,和众多的人们相遇,不仅是金光闪闪的缘分,还可能是明刀暗箭的伤害。多少人曾把灵魂安放在认为善良和美好的人身上,多少人曾把诺言看做世界上最重的秤砣,多少人曾想把自己活得掷地有声,以明朗朗乾坤;多少人曾喜欢“天寒地冻,路遥马亡”的为梦想努力;多少人曾高歌青春永恒,年华不老……可是后来,那些一个个曾经的“我”,终于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少年”。
忽然想起蒋捷的《虞美人》来。“少年听雨高楼上,红烛昏罗帐。”对啊,曾经明明明明白白,自以为是的明朗少年,今日去想,不过是一个昏头浑脑的毛头小孩。“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底断雁叫西风”。那个红烛里的少年,那个罗帐旁的少年,那个有爱情的少年,那个讨人喜欢的少年,是经历了哪些岁月的“礼遇”,要寄身于一叶扁舟上,漂泊在江面开阔水流汤汤、乌云低沉孤雁哀鸣的西风里?
呼天抢地的杜甫绝非天生如此,目眦尽裂的辛弃疾也绝非天生如此。时代和社会会造就一个人,会成全一个人。所以,很多人主动投身于时代的潮流中,接受锻造;也有很多人,选择在故乡,终老。落叶归根,乡土之恋,这种情感的归属也是基于此。我们爱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和与少年有关的一切。那个曾经盛放了我们刚刚生而为人所准备的所有的缤纷梦幻的地方,怎能不爱呢?那个一尘不染,不谙世事的少年,怎能不爱?
蒋捷最后说:“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诗人用僧人的身份大概遮掩了自己的失魂落魄,徒留失意与无奈,岁月沧桑,种种心酸呈现在眼前,那个老泪纵横的诗人啊,何其悲伤!“吴中四士”的张若虚,或许也正是这样,少年在此度过,而后人生漫漫,诸多漂泊。现已到中年,受过冷遇,遭到排挤,丢了初心,但仍然不失内心的安稳。现在回到家乡,他不仅感叹家乡美景,更感慨大自然才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他爱当初还记挂思妇的少年,但是他更爱现在的自己 。 “眼因多留泪水而予以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世间所有醇厚的味道都来自于时间的发酵,来自于一个事物变成了另外一个事物的过程中。
“人世对他,那么冷酷,那么吝啬,那么荒凉;而他对人世却完全相反,竟是那么热情,那么慷慨,那么丰美。”这虽然是写给杜甫的,但我想或许更适合张若虚吧。
经历了人生种种不幸,最终要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呢?张若虚给出了最帅气的答案——《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