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难得晚起的早晨,睡意朦胧间父亲执着手机轻轻推门进来,“你妈刚打来电话……你外婆去世了……”我从睡梦中一个轱辘翻起,眼睛瞪的很大,望着父亲突然就呆住了。就在刚刚的美梦中,我还牵着外婆的手坐上她一辈子都没有坐过的飞机,飞跃了欧亚大陆,穿梭在云间,给她喋喋不休着我那点儿可怜巴巴的地理知识……梦境真实的,让我以为外婆的病好了起来。
那天的记忆还异常清晰,只是一晃神儿的功夫,竟已是三年前了。母亲遥寄的黄纸烧了三次,每每在黄昏后归来,她总是将祭祀的贡果拿回来一些,让我吃了,说是可以预防灾病,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是当我将那半块儿苹果接过来,放在嘴里尝试着咬下去的时候,酸涩的情绪就会翻涌上来,我背过母亲,偷偷擦掉脸上滑落的泪。
-2-
外婆家在陕北黄土高原之上,住的是实打实的窑洞,硬石拱起的窑顶和背靠的大山生生连为一体,脑畔(屋顶)上长着丛丛的绿草,近处看木制的棱花窗户上各有一小块儿玻璃,其他地方都用白纸糊住。四念(间)窑洞一字排开,煞是气派,而院落相对随意一些,就是窑洞前那一整片儿被削平的山头,夯实的黄土地,没有栅栏没有围墙,因为四周都是山壁,基本可以据险而守。
繁星满天、凉风习习的夏夜,我们一众人零零散散的坐在院子里的石床上,大人们谈天说地,我一边望着对面近得不足百米的大山上,黑黢黢的树影在连天处随风摆动,一边感叹着造物真是神奇,这样的山间仲夏夜,竟然连一个蚊子也没有,却忽略了多年前流过沟底的那条小溪早断了流,蚊子们显然是失去了孕育后代的温床。
外婆进进出出的不知在忙活些什么,从我身边经过,一会儿递一牙西瓜,一会儿又塞来一把杏肉干儿,一会儿坐下说几句话,一会儿又到牛棚里添一把草料。把所有人都照顾的妥妥贴贴,也没见给自己吃点儿喝点儿。
外公那边儿一嗓子,外婆必是紧急的把卷好的烟叶子送过去,自然不是那么态度和和煦煦、温温顺顺的,总要捎上两句咒骂:“你就不能少抽点儿,抽抽抽,抽出病来……”这时,外公却默默点上烟叶子,但笑不语。
-3-
外婆是个普通的庄稼人。如果非要我加个什么形容词,我想大概没有比勤劳更合适的了。只是外婆勤劳一辈子,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儿女、孙子孙女,甚至重孙重孙女。
初中毕业那年,母亲带着我一起回了趟老家,没几天,舅舅的儿子儿媳带着他们的小不点也来到外婆家,一时间,老人冷清的庭院变得热闹起来,除了每天早起做饭葱茏的烟雾,还有小孩子哭起来就没完的声音。
表嫂坐在炕上给孩子喂奶,外婆在地上摇着鼓风机,时不时的起身揭开锅盖,用长勺搅一搅,又赶忙盖上,坐下来接着鼓风,好让火苗更旺一些。已经连着好几天了,锅里做着的是给表嫂的豆花羹,给哺乳期妇女补身体的。我在后窑里听着响动转醒的时候瞥了眼手表,彼时也才六点刚过。
外婆要去县上,母亲要一起去,她不依,说是一个人就能搞定,母亲不放心,让我跟着去好歹有个照应。外婆六十多岁的人了,一六几的个头,背有些微微的拱起,身材极瘦,花白的齐耳短发整齐的用黑色小卡子别在耳后,她走在前面脚步轻快的像风,我跟在后面还时不时的要加快步伐。
到了县上我才知道,原来外婆是去求人的。据说村里有个熟人在县教育局当职,表嫂想把工作调到教育局,所以就拜托外婆。我有些纳闷和不忿,外婆这么大岁数,不识字,风尘仆仆的赶到县上求人,你让她怎么求?跪下求?
然而我终究还是小看了外婆,从教育局出来时,外婆满是皱纹的瘦脸上洋溢着笑容:“那人说了,会帮忙的……”外婆笑,我也笑。
后来把这事儿说给父亲听,父亲则说起大约二十年前,外婆从老家来找他们,彼时父亲在党校当小厨师。外婆在下车的地方听说有辆车是去党校的,硬是要坐这车,司机告诉她这是官员专用,外婆却说她不管,反正是要去党校的,不如就捎上,最后外婆就坐着领导的车来了。当时的司机苦笑着对父亲说:“你老岳母,真是了不得……”父亲总是记得外婆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回程的路上,我们选了辆便宜的摩托车,我坐中间,外婆坐后面。司机开的那叫一个快啊,风驰电掣般穿过蜿蜒的山路,左边是巍峨山壁,右边就是纵深山崖,只见前路,难见后路。我紧紧抓着司机的衣服,外婆则牢牢固住我。我只能庆幸还好是柏油路,如果是几年前的土路,那还不得尘土飞扬?
下了车,我听见外婆嘟囔几句:“还以为选个年纪大的开车会稳重点儿,没想到……”
-4-
院落里大大小小的石床上,晒着许多杏肉干儿、苹果干儿、桃肉干儿,上面用纱窗布遮着,以防讨厌的苍蝇侵袭。嫩黄的大杏子是院子里磨盘后面的那棵大杏树上摘的,苹果和桃子则是出自后山坳里外婆自家的果园。那果园我去过两次,翻山越岭的,挺不好走。而外婆和外公还经常背着肥料、扛着锄头过去,给果树们施肥、锄草,然而浇水是没有办法的,只能靠老天的降雨。
母亲总劝外婆,这么大年龄了,还种那些地受那些苦做什么,想吃水果了就去集市上买点儿,再方便不过了。外婆总是呵呵笑着,不做答。其实母亲何尝不知道,外婆为的是舅舅的一句承诺,出门在外的舅舅曾经告诉外婆,终有一天,他和舅妈是要回来养老的。
母亲不信,舅舅早已在另一个城市置了家产,落地生根,干嘛还要回到这个穷乡僻壤?但是,外婆信。
所以不仅留着果园,还留着耕地避免荒废,甚至还随众,在院里修了沼气池,不知道二老到底付出了多少辛劳,那沼气池那么深,可全是凭人力挖掘出来的,外婆自己自然是不用的,他要留给她的儿子。
母亲去看了看那崭新的沼气池,恨的牙痒痒,这么老了,颐养天年不好吗?到底在折腾什么啊?
-5-
在一众孙辈中,舅舅的三个儿女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小姨家的二闺女也在外婆家长到了十二岁,而我该是与外婆交集最少的,将我还不记事的年月都算起来,我回老家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而每一次也仅仅只有半月余。
但外婆对孙辈向来都是一视同仁的,她表达疼爱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把所有好吃的好喝的都摆在你面前,我最爱吃的就是外婆在冬天里用白酒泡好的醉枣,捧着那大肚的红陶罐,伸手进去揪出一颗泡的鼓胀的大红枣,咬一口酒香四溢,蜜枣的甜味儿也冲将出来,别提有多香了。
天冷了,外婆会悄悄准备一件厚衣放在你枕边;天热了,会从身后变出一把扇子递到你手里……仿佛别人都没看见的东西,她总能看见,然后默不作声的一个人辛勤的劳碌。小孩子吐在地上的瓜子皮、灶台上撇下的果核,她总是微笑着收拾掉,从来不会发火的。
我告诉外婆我考上了市重点的高中,外婆高兴的抚掌大笑,望向我母亲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个女子一直都很好……”女子就是女儿的意思。
-6-
外婆得的是肺癌,这是任谁也没有想到事儿,在发病早期,外婆一直瞒着大家。她那么硬朗的身板儿,那么爱笑的眼睛,只在短短月余,就彻底的消瘦下去,整个人变成了皮包骨,肤色蜡黄里还带着青紫,眼睛深陷下去,高耸的颧骨看着有些吓人。母亲带着外婆跑遍省里的医院,甚至请了乡间的巫婆来问神圣,得到的答案都是命数到了,救不了了。
那段时间我在上学,没能亲眼看看外婆,甚至没能送她最后一程。外婆走了,带走了我对故乡最美好的那些憧憬。
母亲回来后容颜也憔悴了很多,再早些时间,母亲听闻外婆终于不再种那些地了,还兴致勃勃的打算把外婆接来家里,好好的带老人家四处玩玩。而现在,母亲只要一听到别人谁家得了癌症,或是看到什么治癌症的广告,都会聚精会神的听上一会儿,然后默默的垂头,喃喃:“当时也是彻底没办法了呀,但凡有一点儿办法也会救一下的……”
外婆去世半年后,外公有一次打电话给母亲,他总是莫名其妙的听到家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叮铃铛琅”的,有时候会吓他一跳,因为外公着实耳背的厉害,母亲在这边用特大号声音喊着安慰他,一定是他出现幻听了。
母亲放下电话,转过头,若有所思的对我说:“那些声音……我想该是你外婆还没离开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