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的蝴蝶到底反思了什么?
如果说《绿化树》的“反思”是“思想性”的,那么,《蝴蝶》则可谓是“哲学性”的。
1.1
王蒙
王蒙是“现代派”的风筝。王蒙是停留在五十年代的古典。是幽默。是象征。是荒诞。是始终坚持现实主义。是乡愿。是尖酸刻薄。是引进西方的艺术手法食洋不化。是党官。是北京作家群的“哥们儿”。是新潮的保护人。是老奸巨猾。是智者。是意识流。是反官僚主义的先锋。是一阔脸就变。是儒。是庄。是魔术师。是非理性。是源于生活。是“三无”(无人物、无情节、无主题)……
这一段夫子自道,内容令人眼花缭乱。不过也不奇怪。“蝴蝶”这个撷之于“庄生梦蝶”的意象,本身就是亦实亦虚、亦真亦幻的“迷离”之喻。既然王蒙对蝴蝶之象、迷离之风颇为钟意,那就难怪他偏爱蝴蝶或《蝴蝶》,援以自况并且大为“得意”。然而,有意思的是,王蒙的这一系列堆砌,无意间豁开一个口子,给了我们一个提醒:很显然,上述种种扑朔迷离的征象,以及其背后的逻辑,也可以直接挪过来观察和讨论张思远——他既是位高权重、宝马轻裘的官员张副部长,也是胼手胝足、草木之人的农民老张头,是一个“年轻的老年人”“不幸的幸运的人”。与那个“扑朔”的逻辑相应,一种似是而非、指鹿为马、略具故弄玄虚感的语言,也是王蒙的鲜明风格。
1.2
对比
“庄生梦蝶”或《齐物论》的命门是“物化”(“此之谓物化”)。物化也者,齐万物、等死生、梦觉如一、体用不二、彼我同化,是要从根本上泯除万物的差异,包括取消可见的各种对立。所以,王蒙的那些看上去语义冲撞、势如水火的自我评价,并非“分裂”和“矛盾”,因为在“物化”或“齐物”的视野里,万物彼我无界、浑融齐一、道通为一。从道家的人格理想来看,人格内部构造的两两对峙又浑融一体,是一种“气”,在庄子看来恰恰是一种合乎自然的健康人格,这正如宋代道学家陈景元(碧虚子)对庄子人格的点解:“周、蝶之性,妙有之一,气也。”因此,王蒙的夫子自道,以及他所谓“年轻的老年人”“不幸的幸运的人”的玄奥表述,都是其人格模式以及与此直接相关的思维方式的呈现。当他将年轻/年老、不幸/幸运进行叠加、互化时,就与《齐物论》中的“方生方死”“未始有始”“有情无形”“有谓无谓”的措辞相通,凡此种种,都是一种“齐物”思维。这在王蒙的一般行文中其实颇为常见。
正是有了这“齐物”之“道枢”,张思远就不像章永璘那样有“灵”与“肉”的撕裂,从而避免了陷于这种撕裂的种种痛苦。比如,张思远下放山村后不久,就通过加诸肉身的劳动改造,重新发现了自己:
在登山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腿……。在帮助农民扬场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双臂。在挑水的时候他发现了肩。在背背篓子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背和腰。在劳动间隙,扶着锄把,伸长了脖子看着公路上扬起大片尘土的小汽车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眼睛。
与章永璘对“劳动改造”的内在激愤和怨怼不同,张思远对“山村”、对劳动自始至终洋溢着乐观情调,他对于自己身体的这一系列“发现”,充满了“属灵”的喜悦,充满了灵魂获救的感恩之念。显然,张贤亮或章永璘是一个被各种二元论困扰并苦求超克之法的偏执之人,而王蒙或张思远则能在浑融中轻捷地走向自洽。
1.3
蝴蝶
《蝴蝶》第一次、也是比较集中地写到“蝴蝶”,是在小说半截处的“山村”一节。在正面、晓白地引述完“庄生梦蝶”这个典故后,张思远称自己通过“梦蝶”来超越、摆脱当时的人生困境,像庄生一样“自喻适志”。不过,“庄生梦蝶”这个故事里同时还包含了“蝶梦庄生”这个反向动作,这个反向动作所指认的现实,是张思远“化为罪囚,与世隔绝,听不到任何解释,甚至连审讯都没有,没有办法生活,又没有办法不活,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这让人想起卡夫卡的《猎人格拉胡斯》。卡夫卡研读过德国汉学家、传教士卫礼贤翻译的《庄子》以及德国神学家马丁·布贝尔翻译的《庄子》,并显然熟知“庄生梦蝶”的故事。据考证,小说《猎人格拉胡斯》的灵感就直接源于“庄生梦蝶”。在卡夫卡的这个小说里,猎人格拉胡斯死后,因为运送他尸体的船迷了航,无法到达“死亡的最底层”,致使他不得不处于将死未死之状:
我总是处在通向天国的大阶梯上。我就在这漫无边际的露天台阶上游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始终处在运动中。我从猎人变成了一只蝴蝶。
1.4
小结
同样地,张思远在经历了巨大的征治劫难后,昨是今非,其命运发生断崖式跌落(这形似格拉胡斯在追逐猎物时的坠崖而亡),先是入了狱,释放后又无家可归,此时的他,在王蒙的笔下“也是一只蝴蝶,却不悠游。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与猎人格拉胡斯这只“蝴蝶”何其相似。特别是,张思远作为罪囚的“没有办法生活,又没有办法不活,连死的权利都没有”的情状,与格拉胡斯的“将死未死”又更何其相似。在这里,使张思远和格拉胡斯、王蒙与卡夫卡相统一的,就是“物化”或“齐物”的思维。此处岔开去略说两句:如果进一步地联想,我们还会发现,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尔和甲虫,何尝不也是一种稍加改造并与现代主义嫁接的“物化”?这位对中国古典文化无比喜爱和敬仰的现代主义经典作家,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始,曲折委婉地反哺了中国文学。
然而,“齐物”所具有的极端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对于一部在征治解冻“未始有始”之际写下的“反思”之作来说是致命的。既然万物齐一、是非一体、左右皆可,那么,“反思”又从何说起?如何可能?——不得不说,王蒙对《蝴蝶》偏爱是不无道理的,因为他含而不露、几无凿痕地解决了前述难题,他的处理可谓智巧:他利用了“齐物”,他也利用了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他轻微地利用了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但又重重地克服了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
作者:王侃
来源: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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