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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寺座落在柴墩岭脚下的缓坡上,早年香火旺的时候还是一进三院,占地六亩。第一进大院殿里塑的金身是盖国大爷常遇春,第二进塑的是燃灯、天元和本师释迦牟尼三大古佛,第三进是雷公爷雷震子。几百年来,汉族老百姓就是在这种神佛浑化的信仰中寄托着自己的精神。佛祖远在西天极乐世界,雷公爷只在打雷的时候才躲在浓重的乌云之中俯瞰人间,倒是那位盖国大爷是一位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听说当年为附近百姓干过一些好事,并因此而祭在了庙堂之上。祖上传下来的话,这位盖国大爷好像是个回回,所以雪山寺从来献牛献羊不献猪,这还和皇帝老儿祭天的礼数一样了。
这些年兵锋四起,民不聊生,第三院早已塌废,被开垦成三亩耕地,作为寺里的义产租了出去,租子供寺里日常用度。由于费用不济,现如今寺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守着,勉强支撑着门面。
天色渐晚,老和尚宋志海刚把一点包谷面粥煮熟,正往锅里下点菠菜叶子,只听见咣当一声,大门被撞开了。一个脸色乌黑,身穿长衫,脚踏破鞋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根长棍,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穿着破烂衣服,拎着棍子的小男孩,吓的小和尚刘佛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阿爷您甭害怕,我们是过路的,天黑没处去了,今晚在寺庙里宿一夜,明早就走"。
听见是过路人,并且是女人声音,宋志海这才安下神来。
"这位阿姐你住下也成呢,只是没有房子,要不,你住后院大殿里吧?可是佛家人不打诳语,这眼下不正在闹白狼吗?你又来路不明,我可是要报官的,你甭害气!"
"报官就报官,我是良民百姓,我不害怕!"
"那好,那你就在后院大殿里住下,明早见过官再走"。
冶海澈领着六十一进了后院,在塑着三大古佛的大殿西窗下铺了一捆麦草安顿下来,又来到前院向老和尚要点热食。
"阿爷,我不白吃你的东西,我有炒面,和你换,两个尕尕,吃点热食好一些"。
"换不换倒没什么,我问你们是回回嘛汉人?"
老和尚宋志海坐在房檐下的小马扎上认真地问。
"我们回回是呢!"
"汉人就无所谓了,是回回我先说明白,我们和尚家不动荤腥,我的包谷面汤汤素净着呢,你放心喝"。
"我知道阿爷,多谢您了!"
冶海澈和六十一各喝了一碗老和尚舀来的包谷面粥,又用小木勺给婴儿喂了一些。冶海澈要挖出一碗炒面留下,但宋志海说啥也不收。
"佛门以慈悲度众生,我咋能收你孤儿寡母的炒面呢,不要,不要,你快歇息去"。
油灯下,宋志海看着冶海澈涂着锅煤又满是尘土的脸,心里还是有点虚。
晚上娘仨人就铺着麦草睡下了,六十一看着供桌前的三大古佛只往冶海澈怀里钻。
"阿妈,我害怕呢,兀三个人……"
"尕尕甭害怕,兀是泥做的,不会动弹"。
"阿妈,兀三个人看着我笑呢……"
六十一躲在冶海澈怀里哆嗦个不停。
夜渐渐深了。
老排长韩撒拉年纪大了,一来不识字,二来无背景,一直提升不起来。马峻当了连长后将他安排在离石门关不远的土城子哨卡,带着几个新兵蛋子守卡子,算是一种照顾。大清早的他正想吃点东西,雪山寺守寺的老和尚宋志海来报,说昨晚寺里来了一大两小三个来路不明的人。这一段全省都在"躲白狼",连陈家集乡的乡约都跑了个无影无踪,老百姓有事情只好报驻军了。
"你老汉家人对对的,军民拧成一股绳才能打白朗,你先回寺里稳住来的人,我和连长随后就到"。
韩撒拉一边打发人往连部去报告,一边往寺里走,在雪山寺门口和骑着战马赶来的马峻正好碰上。宋志海怕冶海澈走了不好交待,正坐在门槛上发愁呢,看见马峻等人来了连忙站起身来作了个揖。
"官长在上,草民宋志海禀报……"
"老汉家,不要拘礼,人呢?"
马峻笑着问。
"官长,人在院子里,您请进"。
宋志海把他们让进大门,冶海澈正在房檐下的台阶上用头巾包孩子呢,古城天气要比藏区热,破皮袄不适合裹娃了。
"这位阿姐,官长来了,要问你话"。
宋志海先说话了。
冶海澈一看是两个穿军装的,并且军装和旧城里杀人的西军穿的一模一样,心里有点后悔没有早走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民女冶海澈,旧城太平寨人"。
"你是女的?"
马峻有些诧异,这女人咋这身打扮?
"是……"
想想自己一路上为了人生平安一直没敢洗脸,冶海澈也觉得有些难堪,毕竟女人是爱美的。
"这个娃娃是?"
"昨晚在大路边领上的,家里大人都没了,到古城要馍馍去的"。
六十一有些害怕,一直躲在冶海澈身后不出来。
"尕尕,你过来,阿巴问你是哪里人?"
"阿巴……我……我是牦牛沟一张铧的"。
"你阿大阿妈呢?"
"阿大无常了,阿妈跟上人跑了"。
"那你到哪里去?"
"我……我跟上这个阿妈要馍馍去"。
"你的娃娃有一岁了?"
马峻指着冶海澈抱在怀里的婴儿说。
"不是……不是我的娃娃,是前一天在藏区,一棵老桦树底下拾到的……"
冶海澈的脸一下羞红了,幸亏脸上有锅煤,看不出来。
"拾到的?两个娃娃怎么全是……?"
马峻心里有些怀疑起来,这女人是个人贩子?
"真的是拾到的,天气黑了,我不拾上怕让狼吃上呢。噢,对了……"
冶海澈突然想起压在娃身边那只木碗底下的纸片来,连忙翻出来递给马峻。马峻接过一看是几行藏文,自己也看不懂。
"老排长,这上面是麻尼,我们连上谁懂麻尼?"
"麻尼?副连长王金山以前不是在玉树当通事嘛,或许他行"。
"你骑上我的马到连部叫王金山来看,顺便带点吃的,让这个新姐和娃娃们吃上点"。
新姐……吃点东西……冶海澈觉得眼前这个当兵的和西军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兵有些不一样。
"官长,你们不是西军……?"
"新姐,我们不是西军,我们是宁海军的队伍"。
"那你们的官长不是马安良?"
"新姐还知道马提帅,看来不简单呀!我们的官长是马麒和马麟,不是马安良"。
马峻笑着,一个脏兮兮的女叫花子,居然还知道马提帅的大名。
副连长王金山很快赶到了,拿着纸片详细端详了一阵,碳笔写的藏文,三磨两磨变得不太清晰了。
"连长,这上面说这个尕尕是去年腊月二十五出生的,藏民,是个尕妮哈,名字叫扎西草,因为家里穷,娃娃多,养不过了,请过路的好心人行个善。还有……还有木碗是家里最值钱的一件东西,放在尕尕身边了,祈求看见尕尕的人善待,尕尕的父母为他磕头烧香了"。
看着冶海澈怀里抱的婴儿,马峻心里感觉非常心酸和难过,半岁多?假如阿米乃和自己的女儿能好好地活着,尕尕现在也有这么大了……但人世间没有假如。
"新姐在旧城还有啥亲戚吗?为啥要一个人出门?"
"我在旧城没有啥人,活不下去,我是回回,思谋着到古城回回窝里要馍馍、寻口去"。
"你父母亲呢?你有男人吗?"
"父母都无常了,男人和一个兄弟让歹人杀了"。
"哦……"
歹人,在那个年代,歹人可能是土匪强盗,可能是散兵游勇,可能是豪门财主,可能是军队官府,别说杀一两个人,杀一两百人都像切菜一样容易,马峻再没有往下问。
"新姐,你可知道古城里寻口的难心吗?"
"官长,民女不知道"。
和刚进门相比,现在冶海澈对眼前这个说话和气,身材高大的军官不怎么反感了。
"古城要馍馍的都分了帮,各霸一条或两条街道,外来讨要的没几天就挨不住欺负被赶跑了,除非遇上荒年,寻口要饭的人一帮一帮地进城,官府怕出事出面干涉才成。你一个女人,又带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尕尕,一个六七岁的半大娃娃,你能站住脚吗?"
"求官长行行好,寻给个人家也成,我有力气,会种地,会锅灶针线活,我去财主家当佣人、当长工!"
冶海澈突然觉得很无助,她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冥冥之中,她感到眼前这个军官就是她要紧紧抓住的那根稻草。
冶海澈满怀期望地望着马峻的脸。
"当佣人、长工?这两个娃娃咋办?大户人家要的都是能干活能出力气的年轻人,你带着两个娃六张嘴,人家一看就嫌多余了!"
马峻只是说了实情,但对冶海澈来说无疑像秋霜一样寒冷,她觉得心头的血全都落到了脚下……真主啊,我该咋办?
"连长,要不先吃点东西吧?今早大家都没吃早点"。
韩撒拉从屋里搬出一个炕桌放在院子里,把带来的三个锅里馍切成片,用盘子端了上来,老和尚宋志海熬了一壶熬茶。
"来来来,都坐到一起,大家先吃点!"
韩撒拉招呼着。
冶海澈和宋志海几个不敢往跟前来。
"我们咋能和官长们一块吃呢?"
宋志海往后躲着。
"老汉家,没关系,把你那小徒弟也叫过来,还有这位新姐,领上娃娃往跟前坐,这一顿馍馍先不用讨要嘛!"
马峻把大家都叫到一起,围着炕桌,一边喝着宋志海熬的熬茶,一边吃着锅里馍片片。高白面馍馍卷着苦豆,表面一层在生铁锅里烧得焦黄脆酥,六十一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馍馍,吃得太快还呛了一下。
这一大一小一个岁娃咋办呢?要是换了三个大男人可以完全不用管了,可眼下这一个女人带着两个捡来的娃娃,一个六七岁,一个还不到一岁,这年月不管不顾不是让娘仨人去送死吗?马峻没怎么吃东西,事情一直在心里打着转转。
"要不这样吧,撒拉哥,你家不就在陈家集大坡嘴吗?要不你先把这娘三个领过去和你母亲、媳妇住一阵,我再想法子?"
说着马峻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七枚袁大头。
"这个你拿上,算我出的天课,给三个人各买件像样的衣服,剩下的钱买成粮食,你看咋样?"
按照教门,回回是要出天课的,这是五件天命之一。当一个回回的个人钱财达到教门规定的数目时,每年要拿出自己盈余资财的百分之二点五,用来资助穷人、陷入困境的人、无力还债的人、旅行中遇到困难的人等等。
"连长,这样也好,我家里宽敞着呢。只是这个……这也太多了吧?"
"哎……不多,我出的是天课,自然心中有数。我出钱,你费心,咱哥俩算是干了一件善事,你说呢老排长?"
"感赞真主!祈主承领!连长,咱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办"。
冶海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将两个娃紧紧地揽在怀里。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善莫大焉!草民宋志海祝各位官人福寿安康啊!"
老和尚宋志海激动地说。
"老汉家,现如今都民国了,以后咱不说草民了好吧?"
马峻和蔼地说。
"是,官人说的是,草民不说了"。
宋志海一本正经地说到,听得一旁的副连长王金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