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从对面过来,蓝眼睛,形容消瘦,忧郁的虫子趴在他的脸上。
我掏出烟,和他要错过的当儿,就叫住他:“哎,借个火。”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然后摊一摊手,过去了。
他的脚步声踢踏在我的背上,碎碎的,这使我想起树林里斑驳的阳光。阳光很多,分成丝线,有着奇幻的色彩;它们斜射着,从神秘的天空,直倾泻到深秋的林间地上。地上是落叶,层层堆积,最下的已经腐烂,最上的刚刚飘落。林间有股奇特的气味,是树根在土里寻找水和养分时发出的。可能根皮儿已在破损,象叹息一般,那气味释放得很小心。可一到鼻孔里,它们就得了自由似的,尽所有的力量散布到全身。
一个人经过我,一个人没有和我打交道。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也不知道他去向何方。待到他消失在地平线上,我才猛然想起什么。我转过身,朝他走的方向追去……
他叫卡夫卡,有个蒙面人告诉我。
当一个人得意的生活着并为自己的拥有和满足幸福着的时候,也许需要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这个人可以告诉前面的那个人,他的得意满足和幸福是些什么东西,告诉他,他的生活到底是什么,也许并非他认为的那个样子,并非是美丽的。
当头棒喝的作用不是让人绝望,而是让人处于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之时,被动惊醒。清醒,可能有人无法适应,因为他习惯了自己的昏沉,或是无法理解麻木之外的东西,可是不管怎样,人们却需要清醒——需要不断的清醒,这是时间的问题而且永远不会停止。
在这个阶段里,持棒的这个人就是卡夫卡。
卡夫卡在遗嘱中要求友人毁掉他的手稿,已发表的也禁止再版。遗嘱是什么?如果说死亡是一个人的告别演出,遗嘱就是它精短的台词。遗嘱带有人生总结的意味,是一个人一生的浓缩,也是垂死者对人间最后的深深一瞥。它简洁,然而深刻;琐屑,然而庄严。立遗嘱者一只脚已经跨进另一世界,他的话闪耀着另一世界的光辉。
从我对卡夫卡有限的阅读中,我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的人,然而也是一个软弱的人。他勤于思考,怯于行动,哪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犹豫再三。思考大于行动的人不免有神经质倾向,在主观上把困难放大,以至把自己淹没。
卡夫卡深味了现实的黑暗,但他内心还缺少更强大的光束来穿透黑暗,抵达澄明。我们经常说卡夫卡揭示了20世纪人性的真实,然而也许并不确切,因为他把黑暗的一面极端地夸大了。
我不相信浪漫主义的单纯,但也不相信人性就是完全的黑暗。其实卡夫卡也不相信。他的遗嘱流露出他的忧虑:他不知道他写的是否真实,是否有益于世道人心。
说实话,我读卡夫卡的《城堡》,感觉特别糟糕。读完了万念俱灰,仿佛有个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世界没希望了,咱们自杀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卡夫卡是一个善良、真诚的人,不愿意自欺也不愿意欺人。
我又想到了鲁迅的忧虑。他总觉得自己的思想“太黑暗”,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不敢坦露心迹,怕玷污了青年人纯洁的头脑。
正是在这种深深的忧虑中,我们看到了他们作为一个优秀作家的良知:他们要为自己的作品,为作品的每一句话负责,不是确定无疑的东西,宁可不拿出来。对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他的作品,他绝不会拿自己的作品当儿戏。
我想,卡夫卡这样真诚而严肃的作家,自知自己来日无多时,所考虑的显然不会是死后的名声,而是自己的作品是否有益于后人,自己能否问心无愧、干净坦然地走向上帝。
而事实上他对自己的作品没有把握,不知道它们意义何在,更怕它们贻害后世,给他的灵魂涂上污点。所以他才那么坚决地要求毁掉所有手稿,已发表的也禁止再版。
然而我们面对卡夫卡的良苦用心永远都是矛盾的。我们不能舍弃他的灵魂,只能背叛卡夫卡的心。我们出版他,宣传他,阅读他,研究他……他所创造的那个梦魇般的世界,像一团刺目的黑影在大地上迅速蔓延。
我们视他为偶像,奉他的作品为圭臬,把他自己都还不太相信的东西当作真理。他的名声如日中天,读者们不敢不敬,木着头皮读下去,也不管白天晚上是否将被拖进梦魇。
卡夫卡若有机会重游世间,看到此情此景,不知作何感想。卡夫卡曾说:我的手杖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他的愿望一个个破灭,连最后的愿望——他的遗嘱,也未能实现,反而粉碎得更彻底。
作家的作品是否发表,何时发表,怎样发表,是作家的事,别人无权干涉。作品的发表也是作家创作活动的一个重要环节,它体现着作家对作品的整体态度。
许多作家千辛万苦写出作品,又把它们付之一炬。这样做的一般是创作态度比较严肃的作家,他对作品不满意,觉得它品质低下,或倾向恶劣,担心它们会有损自己的清誉和人格。
我们不能压制作家发表作品,但也不能强迫作家发表作品。就象我们不能禁止别人说话,而别人想保持沉默时,我们也不能强迫人家开口。卡夫卡临死的时候并不疯狂,他的遗嘱是清醒的,能充分反映他的意志的,他疲惫不堪的灵魂应该好好歇一歇了。
诗人戈麦自杀前,把装有诗作的书包扔进厕所——我想他一定对自己的诗作厌恶到极点了吧——不幸的是他仍然没有逃掉,人们把他的诗作打捞上来,整理,出版,纪念,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对戈麦而言,是荣耀,还是讽刺?那是他想要的吗?
卡夫卡不是凡高,凡高自杀前把画作委托给弟弟;戈麦也不是海子,海子在遗嘱中把作品托付给骆一禾。他们都对自己作品的价值坚信不移。卡夫卡和戈麦一样,他们对自己的作品深怀恐惧,怕它们玷污自己的人格,情愿它们与自己一起湮灭。他们并不希望英名长存,只希望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离开这个世界。可惜他们遗憾了。无奈的遗憾。
读卡夫卡总是带着复杂心情去读。我想感觉到他的微笑——他好象从来都没有笑过,却只看到他更加忧郁的眼睛。
好吧,我又在自言自语了,世界如此喧嚣,我将与你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