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膀汉子和那中年渔夫在好汉酒肆内四方听客的起哄之下兴致更加高涨。
原来那晚以打渔为生的老刘头翻船入海后被东海深处的一位古怪女子所救。
那时的他早就听闻过关于海怪的传说,只是救他的女子面貌极美又心热肠善,与世人所说的可怖凶残全然不一,这让他委实难以置信。
直到古怪女子转过身,她那对修长的美腿在月光映照下瞬间化作一条蒲扇大小的鱼尾,一个猛子扎入海中,伴着浪花消失时,老刘头这才缓过神来,确信自己所遇的便是传闻中的鲛人无疑了。
据说老刘头回家后便大病了一场,估摸着这事足以撼动和改变他整个人的世界观。
虽说以前总听同时出海的伙计绘声绘色的说起过海里面藏着各式各样的海怪,但那终究只限于耳闻,平常也只当个乐子。
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如今五感尽通,不但亲眼所见,甚至连那鲛人身上的腥臭味都还弥留不去。
不论那鲛人再如何貌美,对于一介凡夫,还是从来不信任何鬼神之事且已年迈的老刘头来说丝毫不亚于撞邪一样。
等他重新接受这个“恩人”后,老刘头便开始按照那鲛人所嘱托,起初只寻些动物胎盘,趁着夜半无人之时偷偷放置在岸边,而后远远躲在一块大石后静待恩人出现。
随着海浪上涌,月光下的一簇人形浪花褪去掩饰,鱼尾鳞片脱落,一身赤裸的女子果真光着脚丫踩上沙滩,如约而至。
只是登岸化成女子模样的鲛人凑近胎盘俯身闻了闻后又摇了摇头,貌似并不满意。
老刘头一辈子以打渔为生,家境也并不宽裕,知道鲛人想要的乃是真正的人族胎盘紫河车,一时心中犯了难。
虽不明其意,自己平时是吝啬了一些,但本性还不坏,为了报恩,好不容易才从一户刚有新生儿出世的人家买了下来。
隔日再次送到同样的地点,鲛人现身后,面对脚下的紫河车,终于如获至宝面带笑意。
本以为事情到此也算是善始善终,谁知鲛人为了答谢老刘头,又赠送了他一颗足有人头大小的璀璨珍珠。
这让老刘头原本生出退念的心再次泛起波澜,开始与鲛人达成某种交易一般,不断为其搜寻人族的紫河车。
等到第八具人族胎盘凑齐时,离奇的事便再次发生,那些卖出过紫河车的新生儿居然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了。
老刘头自然就成为了最大的嫌疑对象,怒不可遏的家主们纷纷找上门,向他讨要婴儿。
迫于无奈,他便将自己与鲛人的遭遇说了出来,并协助一位修士布下陷阱,将那鲛人捕获。
可那鲛人似乎灵智刚开,对于新生儿的去向一概不知。
而自老刘头家里查获的天然珍珠,发现乃是蚌精修炼之后的排泄物。
群情激愤的家主们立刻调转矛头,将怒火烧向了祸首。
老刘头哪里知道这鲛人如此善于伪装,明着讨要紫河车,背地里却联合其他海怪打起了小孩的主意。
自己只因一时贪心,竟害了这么多人家,在遭受良心的谴责后,本就年事已高,大病初愈的他一口气没上来,当场给活活憋死。
那名修士再次逼问鲛人无果,便直接将她斩于剑下,说是海怪狡诈无信,自己身为人族修士,理当除魔卫道,入海替百姓们寻回孩子,并将蚌精的珍珠一一分发给受害家人,也算是一种弥补慰藉。
“哼…这么看来,老刘头遇险说不定也是那鲛人兴风作浪,事后救人博得信任,再通过紫河车与新生儿本体之间的阴阳牵连,由幕后的蚌精施展李代桃僵之术,将孩子给套走。”
光膀汉子在那中年渔夫叙述完事情原委后,本要义愤填膺的盖棺定论,不料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冷笑:“这只是你一家之言,依我看,那老刘头是死有余辜,出卖恩人不说,还连带害了那么多孩子,只是此事最后却要让一条人鱼来收尾,不得不说,你们茅山连云观的伎俩真不如何高明啊…”
众看客寻声望去,便见酒肆东北角正坐了一位道人。
那道人装扮看着年岁不小,但肤色红润,明眸皓齿,头顶莲花冠,身着云纹仙鹤袍,下颌还留了一段七寸长的毛笔须。
只见他右手中食二指捏着长须轻轻下捋,再配上左手手柄上篆刻有古朴道家符箓的白色拂尘,随性搭扫在肩头,一股仙风道骨的气息便自然流露出来。
随着他说话间,其身后逐渐显现出两位道童的身影,一男一女,分侍左右,以荷叶为伞,高高撑起,遮挡在那道人头顶。
翠绿荷叶所散发出来的阵阵自然清香,将三人雾笼一团,充斥在酒肆内的世俗流气便如水遇堤坝一般,纷纷绕道而行。
金童玉女,仙气飘渺,好不气派。
酒肆内的酒徒无不惊叹连连,瞠目结舌,寻思这是何方道人,这般肆无忌惮?
以往来此砥砺修为的众方修士都是刻意隐藏自家身份,哪怕知道每过十年,龙门镇的百姓便总会听见海怪夜间长嚎,看见无数御剑乘风的修士有如过江之鲫穿过云端,但都未如今天这样,居然当着众人之面使用术法神通。
“见谅,贫道素闻中土神州的灵气盎然,不料却是这般乌烟瘴气…”
那位仙风道骨的道人似有洁癖,受不了酒肆内的世俗之气,这才招出道童,以硕大荷叶阻挡外界侵蚀。
“嗯…这些凡夫大多以渔猎为生,杀孽太多,沾染业力因果太多,难怪戾气太重,欲壑难填…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够孕育出化神甚至是还虚境界的高手,委实不易…
还是我们自家的鸟窝舒服啊…啊…啊湫…”
头顶莲花冠的道人自说自话后不由打了一个喷嚏,好像水土不服,以右手食指揉了揉鼻尖,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仙人氛围一下子被打落凡尘。
道人有些责备的语气又道:“这儿真不是修士待的地,阴气太浓,灵气稀薄,贫道这身修为迟早给阴化掉…”
他口中所谓的阴气类似于人界生灵赖以生存的氧气,只是空气之中成分驳杂,很容易一点点磨掉本体的先天一炁,灵气则是一种超乎五感之外的能量。
修士采纳天地日月之精,呼吸吐纳之间都是一次次排浊提纯,汲取灵气的过程。
凡人之所以灵性会随着年纪流失,就是因为过于依赖于空气之中的氧,同时杂食五谷,腹留污气,自身又无修炼之法,降生后便如脱树的果实,暴露于俗世之中,最终慢慢氧化直至衰亡,这便是所有凡人正常的一生。
而修士视氧为毒,视五谷为慢性流俗之药,常以灵气呼吸,运转体内周天经脉,倒行逆施,以风露为食,辟谷炼炁,不断清除体内污秽之气。
修士之泄,无色无味,更有甚者,异香奇迷,凡夫之泄则无不恶臭难闻。
是以儒士文修养浩然之气,腹有诗书,其气自华,俗世愚夫腹藏酒肉,其气必污。
凡人若欲自证自身之炁,走上实行之路,首要将“守静”这门功夫修行到家。
清静自然是本真,静到极处见天心。
所谓守静,便是佛门的禅定,道家的打坐。
这种看似简单,谁都能做的事,可一但真正去做了,就会发现并非所想的那样简单。
排山倒海的古怪想法无时不刻都在干扰你的心神,那些都是外界的各种欲念,它们总是试图将你自“静”的世界拉到“动”的世界,以此证明,这才是真实。
那个端坐于你天心极静处的真我,若是有幸你能看到,便能感受到那股炁在你自身经脉中缓缓流淌。
生命需要运动的是肉身,与之恰恰相反,坐守中宫,困在肉身之内的那个灵才是正主,千万不要因为囚禁于牢笼之中久了,便迷失至此,觉得世界本该这样,丝毫没有觉悟挣脱之念。
顺凡逆仙,顺凡逆仙,那些凡人正常的认知,全部颠倒过来后,镜中水月,对于镜中的修行者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呢?
酒肆内原本热火朝天的酒徒们,面对这样一位不速之仙,一时变得鸦雀无声。
那被头顶莲花冠的道人唤作是茅山连云观的光膀汉子有些错愕的盯着前者,不知对方来历,却大有被点破后的窘态,瞧他这份派头不敢有丝毫怠慢之意,忙打了一个道家稽首,讪讪笑道:“敢问这位道友师承何门何派,我茅山连云观若有得罪之处,念在同为道门的份上,还望多多包涵…”
不意那道人眯着桃花眼,睫毛微颤,身后的道童却率先发难,小手一指,怒喝一声:“兀那茅山小道士,谁和你是道友?没大没小,便是你师尊见了我家山主大人也得行三叩九拜之礼,还不快快滚过来回话…”
酒肆内的酒徒见这两位乳臭未干的小小道童也敢趾高气扬的训斥着足足比他们身高高了数倍的光膀壮汉,相形之下觉得有些滑稽好笑。
然那股盛气凌人的威势却丝毫不容他人置疑,竟都强忍住笑意,谁也不敢大笑出声。
唯独方才那被戴着银龙面具的安远生以无形剑气罩住双耳的小姑娘顾小唯,在剑意渐衰,四下安静下来后,凝神冲破屏障。
她早对这群粗鄙的凡夫不喜,听得此言,心情大好,立在人海中“格格”而笑,好像大仇得报一样痛快。
顾小唯对面的三位长者登时愁眉苦脸起来,连连摆手,心想小宗主就不该答应带这位爱招摇过市的小家伙下山的。
可这十年一次的入海历练,于修士而言是不可多得的际遇,且炁源宗内有能力进入冥魔海的也只有他们几个。
小宗主安远生并没有干预这位同为捧剑童子出身的天真烂漫,只是笑而不语,无奈的摇了摇头。
没成想那道人身后的两位童子有恃无恐,竟将顾小唯的笑声当成了挑衅之举,电眼凶光一转,顺着人海射来一声爆喝声响:“小丫头片子,笑什么笑?你是不服气么?”
顾小唯意外吃瘪,呆立当地,心想这两个小娃娃好不讲理,本来还向着他们助阵的,不料竟是好赖不分的主。
还没等她捋清头绪,茅山连云观的光膀汉子早已满脸胀红,一团怒火直冲天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