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看，这里有个人类！”

  今天是阿怪第三次出门，却是第五次听到类似的话了。

  这是一个怪物世界，这里的每个个体都因为基因突变而变成了从出生起就有着“特点”的怪物。有的长着三只手臂，有的眼睛长在头顶，有的身材高大能摸见天上的云，有的小巧玲珑能在掌心跳舞……每个怪物都凭借自己的“特点”来谋生，“特点”越强大有用，就越能获得其他怪物们的尊重。

  而七岁的阿怪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没有任何“特点”的人类。

  他听到左后方传来的声音，猜测来自一个小女孩，也许她正一边指着阿怪，一边和妈妈说话，但阿怪不敢扭头去看，低下头加快步伐向目的地走去。

  阿怪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一个泪腺发达而膨大的怪物。作为怪物，妈妈唯一异于其他怪物的能力是可以喝很多水，然后流出更多的眼泪。就因为这个没什么用的“特点”，让她从小在嘲笑声中长大，并立志生一个强大的怪物。

  用平凡的子宫孕育出不平凡的怪物，这是她的梦想，也是阿怪名字的由来。

  阿怪是剖腹产的，手术那天，妈妈刚从麻醉中醒来，迷迷糊糊中问护士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孩子是个怎样的怪物？但不幸的是，产房的护士在将刚剪下脐带的小阿怪翻来覆去检查了无数遍之后，也没发现他作为怪物的任何“特点”。三天后，一个有着三只眼的医生告诉妈妈，阿怪患上了罕见的“永久性人化病”，这意味着了他这一生都只能是个平庸的人类。

  阿怪记得妈妈说过，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医生从每个眼睛里流露出的同情和嫌弃。

  在那之后不久，爸爸离家出走，抛弃了还在哺乳期的妻子和人类骨肉。阿怪渐渐长大，每当问起爸爸时，妈妈总是不说话，眼睛像水龙头一样向外喷射着眼泪。阿怪不懂，以为这是妈妈在向自己展示作为怪物的力量，便暂时忘记了父亲，开心地捧着泪花笑道：“妈妈真厉害，我以后也要成为妈妈这样的怪物。”

  眼泪喷射得更多了。

  阿怪压了压帽檐，脚下的落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他警惕的四处张望，害怕他的人类身份再被注意到，毕竟接下来要做到的是改变自己一生的大事，他不希望被别的怪物干扰。幸好街上的怪物们都被天空飞舞的落叶所吸引，没人发现这个匆匆前行的人类。

  阿怪也喜欢秋天。每当秋天来临，各式各样的树叶都发黄、落地，所有树木都成了光秃秃的一个样，树木都没了特点，他觉得对于那些叶子不好看或者干脆没有叶子的树来说，这是一种平等。阿怪喜欢这种平等。

  记忆里阿怪第一次出远门，也是一个秋天。出门前，妈妈几乎翻出了所有冬天的衣服，围巾、口罩、手套，将阿怪包了个严严实实。

  阿怪皱着眉头问妈妈：“妈妈，外面没有这么冷吧，我是不是穿的太多了？”

  妈妈苦笑着回答：“秋天外面病毒多，要多穿点的，可别把我家小阿怪弄病了。”

  那次坐了多久的火车阿怪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在拥挤的车厢上，他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形形色色的怪物，乘务员头上有三张永远微笑的脸；大妈长着两张嘴，可以边嗑瓜子边聊天；窗外劳作的农民有着锄头一样的两只手臂……

  阿怪的额头始终汗涔涔的，不仅是因为衣服穿得多。

  但那也是他头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阿怪问妈妈：“妈妈，你看那些怪物们的特点都好有趣啊，我也能有特点吗？”声音通过口罩，在拥挤的车厢内听起来瓮声瓮气，却难掩兴奋。

  妈妈显得有点紧张，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嘴边，对阿怪说：“嘘，阿怪小点声，等下了车我们找大师问问就知道了。”

  火车到了站，妈妈又带了阿怪辗转了小半日，来到了一座气氛肃穆的寺庙，穿过鎏金铜瓦的大雄宝殿，在一间小房间里，阿怪看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他双目微闭，身披袈裟，嘴里喃喃诵着经文，看不出有多少岁，更奇特的是竟然也看不出他有任何“特点”，好像和阿怪一样也是一个人类。

  妈妈走向老和尚，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阿怪吓了一跳，正准备走上去却被妈妈伸手拦住。阿怪一头雾水地看着妈妈和老和尚说了些什么，接着，妈妈招手让阿怪上前，说：“来，儿子，快把冬衣都脱了，让爷爷看看你。”声音中竟隐隐的有了些欣喜和期待。

  阿怪依旧一头雾水，只能照着母亲的要求脱去口罩围巾，怯怯走上前去。老和尚眯着眼，从上到下看了看阿怪，又捏了捏他的胳膊，过了一会，轻微地叹了口气，花白的眉毛有些聚拢，沉吟道；“今生无望，来世可期。”

  话音未落，又是扑通一声，这次是妈妈直接瘫软在了地上。两个小和尚扶起妈妈，眼泪把袈裟浸得透湿。

  在寺庙的客房住了几天后，二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上，妈妈告诉了阿怪他的病情，阿怪明白了自己永远也不能成为怪物。

  回程火车上的“特点”有趣的怪物好像更多了，但口罩后的阿怪却不敢抬头看他们一眼。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阿怪已经是来到了目的地楼下，他得坐电梯上楼，但必须等没人的时候坐上去。终于，一辆空电梯下到一楼，也没有人在等，阿怪一溜烟冲进电梯，颤抖得伸出手指按了顶楼的按钮。

  激动，毕竟阿怪八年的人生轨迹将迎来新的转折。

  随着电梯门的慢慢关闭，阿怪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那是几天前的一个下午，阿怪才想到这样一个重大的计划。

  七岁的阿怪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由于没有上过怪物幼儿园，所以那是阿怪第一次接触同龄人。

  第一天上学，老师要求同学们自我介绍，介绍自己的姓名，爱好，当然还有“特点”。

  一个高个子怪物立刻站起来，手背在后面大声地说“我是张迅，爱好跑步，特点是腿长，我觉得班上没人跑的过我！”

  “我叫林刚，喜欢跆拳道，但是因为我力气太大，我爸不让我打了。”一个胖怪物伸着自己粗壮的手臂，有点炫耀地挥舞着。“还有，我要当班长！”

  话音未落，班上炸开了锅，小怪物们谁都不服谁，都想当班长。只有阿怪躲在角落里沉默着，与周围的火热格格不入，仿佛误入赤道的一片雪花。

  细心的中年女老师发现了阿怪，来到阿怪座位边温柔地说道：“大家安静点，先听听这位同学的自我介绍。”

  阿怪犹豫地站起身，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小脸变得有些发烫，低着头，迟迟没有说话。

  “同学别怕，慢慢说没事的。”女老师觉得这个小怪物可能有些紧张，执教这么多年，这样的怪物新生她见多了。

  “我叫阿怪，爱好看电视，没，没有特点。”阿怪小声嘟囔道。说完马上坐了下来，将头埋进了双臂里。

  没有“特点”？他是人类？

  安静的班级又一次炸开了锅，小怪物们的嘲笑像地震后的海啸一样涌向阿怪。

  “没有特点，那他有什么用啊？”

  “还出来上什么学啊，人类学了知识也白搭！”

  “这是怪物世界啊，人类和废物有什么区别啊？”

  “真是投错了胎，只有下辈子当怪物啰。”

  ……

  女老师执教这么多年，却从没见过人类学生，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先维持下秩序，匆匆地下了课。

  回到家中，小怪物们的声音却还在阿怪耳边回响。虽然上学前阿怪对同学们在知道他的情况后的反应有过心理准备，但他还是低估了嘲笑和讽刺给予他的伤害。

  阿怪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又不是他自己在娘胎里选择当人类，相反，他比谁都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怪物。但没有怪物管你怎么想，只要你还是人类，就必须承受怪物世界无休止的恶意。他设想过很多次如何作为人类和怪物们和平相处，和这个世界和平相处，终于在今天发现那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像吹了很多年的泡泡，一下被全部戳破。

  阿怪很委屈，委屈得很徒劳。

  突然，教室里某个小怪物说的一句话让他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老和尚。如醍醐灌顶般，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在阿怪脑子里生根发芽。

  如果这个世界只允许怪物存在，那么我就用这唯一的方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怪物。

  “18楼到了。”电梯的提示音毫无情感。

  阿怪走上天台，步伐显得决绝而有些轻快。

  有一瞬间，他脑中出现了了未曾谋面的爸爸，老和尚还有林刚、张迅。幻想起了他们见到成为怪物的阿怪会是怎样的表情。

  阿怪很开心，因为楼下的怪物们看到他时，惊恐得像看到一个真正的大怪物。

  “阿怪马上可以成为怪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