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台台阶上捡到一个羽毛球拍。
说是球拍,其实已经没有网了,止剩孤零的铁皮弯绕成坚韧的弧度,构成圆满的框架和把柄。旋起来倒不像制造了风流,而是以时间为轴,空泛的立体穿越、扣打着杂乱无章的对话。
我就这么一直捏着它的柄,引导它转了很多个白费的圈,像个不守法破忌者,除了引导便一无是处。
班长坐在我旁边,曲着腿,瘦削的身体埋在阴影里,折成躲避的锐角。
她对象在操场上踢足球,我和她一般都会在高高的看台上,也不一定是在关注什么,主要看她,她想聊些什么。
这次她显然心情不太好,虽然以往的心情也总是不那么上升,但炽灼的五月阳更使得十六岁变得荒唐。
我这辈子都比不上他白月光,她说。
你很好,成绩好,声音好听,人又温柔,别想那么多,我又一次真诚地安慰道。
可是。
不要可是了。
可是我知道他曾经有多喜欢他前女友啊,那时候他对L和Q他们秀恩爱会被骂,就只能转过来找我,我知道的呀,他真的很喜欢。
我放慢了转轴的步速,突然轻轻地对语文课感到恼怒,并且说不出更多无关痛痒的话。
学校印了一些高分作文,语文老师评讲的时候单单提到了班长对象他前女友的那篇,上次也提到了,因为是用的同一个素材。
本意,肯定也没什么本意,老师也对学生的轻浮反应感到奇怪,却也不得探究成果,留下一个不了了之的了之。
班长这个人,好像很容易困在这种群像的未名了之里,把所有的理性都割舍给了除爱情外的所有废料——友谊废料,家庭废料,社会世故废料。
人一旦对垃圾投注过多聪慧的思考,留给美好意义的空间就愈发拥挤,你变得力不从心,决定随手投下一颗石子,连涟漪都变形。
更何况月光高高地处于人世间,顾不及涟漪残忍地消逝,月亮只顾翻滚,立体的月光也只剩无声的清醒,打理莫名其妙的妒意。
为什么那么多篇,偏偏就提那个啊,烦死了,班长很少表露出这样极端脱轨的情绪。
踢球的人丝毫感受不到漂浮着的火车,正操作着老式机械而趟过迷雾荆棘,发出金属的锈蹭,内里早已被压抑的热火所融化成干涸的泪水。
人生啊。
我突然发出这样的感叹,她挡住了我运行的球拍,镜中灵魂般索取过呼啸的旋转。
其实我大抵是在装深沉的,我想,毕竟我今年刚过完十六岁生日。
可我大抵也是真的难过的,因为我也是个热衷于垃圾的骗子,瞒过自己对爱情的重视,我想。
同类总是惺惺相惜,一如她珍重地转动着那个同类,那个伪装成球拍,实则勾引女高中生的骗子。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想让自己的食指穿进空洞里,却傻傻的,次次被又一个周期阻碍,也阻碍下一个周期。
班长被我这个呆子的行为逗笑了,习惯性地推了下眼镜,咧开温和的笑。
我也不尴尬,又理所当然地拿过了球拍,训练有素地掌玩起那一段稀碎的情感。
你也别喜欢他了,她闷声。
这句话的频率比我夸她要高,起因可以是随机的一次话题空隙,用于填补各自沉默所构结的心路平流地带。
我没说话。他和S对你的评价真的,真的很差,她又略带痛心地补充道。
上次的规劝程度还没有那么深,只是用“不太好”这个略带虚假又善良的字眼,来警醒我,我当然是听不进去的。
我做不到,我坦白讲。
你尝试着,试着去忘掉他。
我今天中午又梦到他了,我说着,盘起了腿,把双臂垫在膝盖上。
你别这样。
我梦见他是我同桌,他在我耳边说话,当时是午睡时间,光很昏暗,但他的脸很清晰,笑容就一直传到我的耳朵里。
别再想了。
可我做不到。
该拿什么拯救你啊,她仰起头,仿佛在看着太阳背后的月光,闭起那好看有神的眼睛。
不懂啊,我依恋地靠在她肩头,哪怕我俩的心都各自住在两个月亮上。
那你也别想了,我又缓缓开口。
可这就是我心里的芥蒂。
我笑了,学着她的语气,该拿什么拯救你啊,然后转掉了拍子。
可能料到我会这么说,她又推着眼镜,让我别捡了。
快下课了,下去吧,她看了眼表。
好。
于是我们并肩走下了看台,我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球拍,不再转动。
放回原地吧,我们一致认为。
那个没有网的球拍在听了一番闲谈之后又带着故事回到原点,它将独自面对皎白的月光而崩溃倾诉,到最后连框住生命的形体都套梭在急遽的无奈之中。
月光是不会放弃翻滚的,我的生命是比月光更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