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这么推理，女儿和妈妈就是今世的冤家。

我和我妈就是多年的冤家。不过，现在，我妈不得不服气，还是我最像她。

01

我妈非一般重男轻女。

我们老家村里，年轻人基本到结婚年纪，就相亲结婚。我爸我妈怎么对上眼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双方家里都穷，我爸家更甚。

据我外婆说，我一出生，我妈听说我是个丫头，看也不看我一眼，出了月子立即把我扔给外公外婆，出去打工了。

我童年的记忆里，早餐永远只有白米稀饭；外公外婆买东西，永远要犹豫好久；我上幼儿园，永远眼巴巴地等着别的小朋友，先被爸妈亲亲热热地接走……我要是在外玩得迟了些，在哪儿都受气的外婆就开始拿一些俚俗脏字、高声恶气地骂我，骂我爸妈不要我，骂我带不来好运气，骂我老拖累她。骂得外公实在听不下去了，叫外婆闭嘴，她才唠唠叨叨，渐渐停下来……

那时候，一早起床，幼小的我常常抱着一个破布娃娃呆坐，望着门前一成不变的风景，一棵不死不活的树，还有一个脏兮兮的水塘，再就是一头老而缓慢的水牛。如果一只蝴蝶或者鸭子意外出现在水边，我要是奔出去，我外婆必定又是一通骂。

爸妈可能攒了些钱，决定回家办厂。这样一家人终于团圆了。我喜滋滋地在村口等他们回家，看见我妈，我兴奋至极，远远地奔过去叫她。肥肥脸的我妈，抱着我刚出生不久的弟弟，看也不看我一眼，就高傲地从我身边走过。

我渐渐发现，家里当事的是我老妈，外公外婆都是供她使唤的，我爸更是我家超级打工仔。

我的成绩好坏在我妈眼里是无关紧要的，甚至我读小学期间，她都没有到家附近的学校看我一眼。她的眼里除了赚钱，就是宠着弟弟。

每当我独自回家，看见我妈让我爸干这干那，而她自己结完账之余，抱起弟弟，她眼里的那种亮光，真让我沮丧至极。

02

弟弟长大一点，家里更忙碌了。我放学回家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写作业，而是照看弟弟。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我很小就知道，带一个两三岁的娃，哪怕是一个小时也会从喜欢变成厌倦。而我弟弟显然不是善茬，他会不停地提要求，达不成就哭，不给哭得更厉害，哭得厉害，我就要更花力气去哄。——不然，被老妈发现，逃不过一顿打。

可是我妈从没有这样有耐心带过我，她看我的眼神，凌厉得叫我恐慌。

记得有一次，我赶作业的工夫，弟弟躲到邻居家玩，悄悄睡着了，我漫天遍野找，到处呼唤，向人打听，到傍晚才找到。我妈为这事不由分说对我就是一顿狠揍，痛不痛我忘记了，我只知道我的前额上至今还有一块疤，是她推我，我撞到桌角碰伤的。

揍累了，歇了一口气，她的圆脸逐渐又涨红了。她可能觉得还不过瘾，继续以她中气十足的嗓门吼我，吼到半夜，声音响彻整个村子。

我成天唯唯诺诺。后来，我越来越不愿与她待着，我只要发现她盯着我，我就后背长刺，内心缩成一团。

有一次我外公对我说，你看你妈哟，在车间里走动，挺起个腰身，板起个脸，眼睛里藏了几千把刀子……工人们谁都不敢讲一句话，都拼命干活。

外公外婆在我妈厂里打过工，也会三天两头吵架。后来，搬到村子鱼塘边，老两口单过。

我妈的厂子开到了城里近郊，我家也搬到了城里。

03

我小学毕业，到城里上寄宿中学时，我爸顺道送过我两回。

我从同学看我爸车子惊异的眼神里，才感觉到，我家是有钱的，开得起豪车，住得起豪宅。

我一度沉浸在富二代的光环里，直到我遇见他。他帅气，一米八几的个子，五官很正，待人非常热情，笑起来顿觉世界都温暖了。他无疑是高材生，为数不多的有望升入名校毕业生中的宝塔尖。

初三的我为他痴迷，学习不上进，对他的所有却那么好奇。

但我分明感觉到我只是他众多迷妹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对自己的颜值不自信，对自己的成绩更是羞愧。

是的，我就是一只丑小鸭，我每天守在不远处，就是想看看他和一帮实验班里的同学谈笑着走进食堂，却不敢和他打招呼。

我的心事没有谁懂，我就这样恍惚着度过了我的中学时光。

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我妈仍不正眼瞅我一眼，我爸整天被指挥奔波劳碌，我弟弟悠哉游哉上着贵族学校。

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少之又少。逢年过节凑一起，看到我妈对我勉强上个大专不情不愿，对我弟千方百计要钱百依百顺，看我爸忙前忙后，我就觉得家里好冷。

我也没什么朋友。

有一次，我坐在从家开往学校的公交车上，听一个母亲再三叮嘱她读高三的女儿，不要吃凉的东西，来月经会肚子痛。我回学校后好想大哭一场啊，我妈永远不会知道我什么时候来的月经。

04

我妈看我老是没精神，总是骂我，你有房子住，有书读，有钱用，你还想要什么？！读不好书关我什么事？别回家吊着个脸，好像我欠着你什么似的。

渐渐地，我变得无欲无求，混到毕业，我理所当然地成为我妈手下最基层的员工。

办公室会议室打杂是我，陪客户是我，接单送货也是我，偶尔车间缺人现场抓丁也是我。然而，假期就是没有，工资就只有生活费标准，给我开的车子也只能是淘汰的旧车。

一切都是自己摸索。厂里哪里不周到，发现就是一顿骂。出去开车办事，我总是心慌，如果迟到违章或不小心得罪客户，我妈更是边骂边手指头戳到我身上来，当着众人的面。

我爸会帮我处理罚单，但次数多了，加上自己也忙，渐渐也无暇顾及。

我越来越苦闷。

我26岁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向我妈提出到大城市走走看看。

我妈此时正为高中毕业、整天无所事事、成绩一塌糊涂的弟弟伤神，又或许是实在看腻了我，我又没找她拿钱，就瞟我一眼，以习惯了高贵的眼神，然后移开目光，算是默许了。

我到了省城，虽然也是打工，文凭也不高，但因为勤劳肯干，诚实守信，又有工作经验，得到老板的肯定，工资也涨高了，脸上有了自信。

我没有换手机号码，家里人一般没事也不跟我联系，当然我也不刻意去联系他们。

我很享受这样有距离的生活。我忘记以前的不快，开始自考本科文凭，学着打扮，渐渐有了笑容，有了朋友，有了一个温馨的租住屋。节假日我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开阔眼界。

05

可是，两年过去，那叫我不寒而栗的声音还是打破了我的生活。

我妈想叫我回去嫁人。

我妈说，你也该结婚了，你弟弟还小，我成天忙着厂子里的事儿，这么多年也撑不住了，你回来结婚安定下来，给妈妈打打下手对你、对我们家都好啊……

我不吭声，我当然不想回去，结婚更无从说起。再说，我妈这样轻声细语跟我讲话，我万分不习惯，我那高傲的妈妈，怎么可能对一向看不上眼的女儿低声下气？

不久后我爸又三番五次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家，我有点沉不下心了。

我爸跟我说，我19岁看到你妈妈，漂亮能干，虽然比我大两岁，但一心想到你外公家做女婿。你外公家就养了这么一个女儿，遭村里人欺负，我们忍气吞声，要出人头地，这些年凭你妈妈会谋划管事，我性子弱，脑子笨，只能打下手，到现在有点家当都不容易啊。你弟弟还不懂事，你也该有点责任心啊，家里的担子要担一担……

我想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呢，然后一回家我就觉得上当了。

有我妈在，那种凝重的气氛瞬间就回来了。

我妈三言两语，给我交代我接下来的任务，她给我物色好了一个对象——在我们厂里打工多年的一个小伙子。我也认识人家，长得不差，人好，干活踏实，愿意在我们家当女婿。

我脑子一炸，看着我妈那张肥胖而冒油的脸，我悲哀地发现，我就是没有底气立刻爆发。

我妈接着颇似苦口婆心劝我，大城市你也去见识了，那是吃青春饭的待的地儿，你做一辈子也买不到一套像样的房子呀……

你呀，年纪不小了，找一个可靠的人结婚了，我们会送你们一套排屋、一部车子，再给你们一个车间，你这样心也踏实了……

管好自己的男人和厂子，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你会比你老妈幸福……

说着，眼里的光芒竟然柔和了不少。

我爸抽空跟我聊天，我才得知我妈的厂子现在处于困境。

罪魁祸首就是我那骄纵的弟弟。高中毕业不想读书，我妈就让他负责一个车间，想让他锻炼锻炼。但是他不会钻研业务，不会吃苦，到处结交狐朋狗友，到处夸海口，随便签字，大肆花钱享受，家里已经有亏空，但还是没钱就回家死命要，钱少还不干，拿到指定数目拔腿就走。

我妈哪里有钱给我房子、车子、车间？

我爸苦笑一下，要靠你一起挣回来。我这样问过你妈妈，你妈妈说，只要你贴心跟我们一起干，过不了一年就回来了，毕竟我们口碑好，有老客户。

我尴尬地笑笑。

望着我爸干瘦的脸、微驼的背，我很想问他这么多年这样生活后悔不后悔。

06

我妈说的那个小伙子真的成了我老公。

记得我对我妈心如死灰的时候，他跟我说，你妈妈虽然脾气差，但是看到你爸对你妈妈始终如一地呵护，我就很感动，我相信我也可以。自从我回家，他跟我说话，总有点不自在，但是这奇怪的见解和真挚的语言让我转过头，第一次认真看他。对，他不是很帅，当然也知道他没有高学历，但是这话的确让我心里突然有一道亮光，一直杂乱的心，片刻变得很宁静。我顿时有了主意。

几天后，我跟我妈谈条件，一旦工厂盈利到正常水平，必须把之前的承诺兑现。我估计我妈心里大为光火，但她正是用人的时候，只好无可奈何地答应。我掏出事先拟定的合同来，面无表情地叫我妈签字。

正是依靠着我妈所说的高信用和一些对工厂有感情的工人，加上我们拿出创业精神，齐心协力，一年后，厂子扭亏为盈。

这时候，我弟出现了。

全身肉乎乎，油腻腻的。当他见到我，脸上堆出肉麻的微笑，亲姐亲姐叫不停。

我说，说吧，你回来干嘛来了？

他说，还是我亲姐懂我！哎呀，姐呀，你弟过不下去了呀，给我点钱救急呀……

我说，你在外忙啥呢？他拍着胸脯说，当然是做生意嘛！

我干脆利落地——钱没有，你要是想打拿抢，我告诉你，我会报警！

他惊诧地望着我，继而跳起来骂我，家里所有一切都是我的我的，老妈早就说过了。

我把我妈签字的承诺书拿出来给他看：老爸老妈现在欠我的，现在这些是要给我做嫁妆的，你没有权利。

你可以在厂子里干活，我给你开工资，但是你要尽想着百事不干，只从家里薅钱，要死要活，要挟爸妈，对不起，我就是要报警！

他嚎叫着要见老妈。

我说，老妈不会见你的。以后我要跟门房说，到工厂来不是来干活的，就禁止你进来。

我弟瞪眼了，凶巴巴地叫嚷一通离开了。

此后我真的打了两次报警电话，他也渐渐不来工厂了。

07

此间的故事还有很多，但是我强横地让我妈兑现了给我的承诺后，就跟娘家划清了界限，专心经营自己的生意和小家。

我现在有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我和老公互敬互爱，谁也离不开谁。

我老妈费劲苦心，想让我弟好好继承家业，无奈总是扶不上道，这让我妈深为苦恼。

我劝我爸我妈放手让他自己去找适合自己的事业，我妈总是舍不得，跟我爸背后说，没想到两个孩子，还是老大像老妈一点……

我知道我妈还会操心厂子，还有我弟，还有将来的儿媳、孙子。

这不，一有烦恼，我妈就给我打电话诉苦，唠叨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