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四野,遍地生荒。
阿虞缓缓拂开被江风吹至眼前的发丝,微红的指尖触及耳畔的肌肤,凉到骨子里。
她怔怔地伸出手,瞧着指腹处那层薄薄的茧子,有些迷糊:她这双手,从来都是洁白莹润恍如美玉的,什么时候,竟也有了寻常妇人一般的劳作痕迹?
稍远的营地里传来收拾行囊的人声喧闹,战马嘶鸣,大约是又有了新战况。这些年,跟着将军南征北战,尽管将军小心呵护着,还是免不了吃些苦头。这样的日子,有将军在,她就不会觉得苦,可到底比不上太平日子。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件温热的大氅轻柔地披上了她的肩头,继而大氅的主人将她冻红的手握在掌心,“虞姬”,他这样唤她,语带铁骨男儿少有的柔情:“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阿虞用力眨了眨眼,将泛出的湿意逼退,放松身体靠入身后宽阔温暖的胸膛,心中隐隐的不安逐渐沉寂下来。她稍稍侧过头,一如既往地温柔浅笑:“没什么,不过是那片云,像极了乌骓,将军觉得呢?”身后的怀抱似乎僵了一瞬,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将军?”阿虞许久听不到回应,索性抽出手,转过身来,抬眸瞧见俊朗的王者眼中,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深沉颜色。她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眼神,让她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朝夕相伴追随数载的丈夫,倒像是街头巷尾的陌生人。心底的恐慌像飞石入水般激潋而起,阿虞想去握他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安宁下来,可她堪堪触到那抹温暖,却听到了让她仿佛数九寒冬坠入冰窖的回答:“虞姬,你该叫我大王。你这样愚不知事,在军中又是累赘。自行求去吧。”尔后,温热的胸膛彻底抽离她身旁,决绝的只剩一个背影。
阿虞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叫愚不知事?
什么叫军中累赘?
什么叫……自行求去?
为什么每一句都听不懂?他这是——不要我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阿虞猛地回过神来,伸手粗略地抹掉眼角沁出的泪,拽着长长的大氅,跌跌撞撞地向营地跑去。
明明身上还披着他的大氅,明明前一刻还温言细语,明明从前,他是允自己唤他将军的。
他说,旁人怕我惧我,称我大王,独你不必如此。
虞姬,我是他们的王,亦是你的将军。
阿虞伸出手,他就在她眼前,她只需再快一步,就能拉住他的衣角。
可她终究慢了一步,眼前等着她的,是三军拔营留下的飞扬尘土,和他上马后看不出情绪的一瞥目光。
她的将军,早早地做好了准备,三军整装待发,只为了,抛下她。
她趔趄着追上前去,徒劳而又无助地想要留下什么。
满地尘烟,别无所有。
阿虞觉得心口疼得紧,过往种种在泪眼婆娑中如走马灯般不停不歇。她的将军,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她的王啊,她又怎么会不敬他爱他,她又怎会不希望他纵马驰骋得享天下?她只是,习惯了叫他将军,习惯了,他是她独一无二的将军。
他答允过的,霸王项羽,是她阿虞一人的将军。
她自幼在战乱中与兄长走失,后为少年霸王所救,那个时候,他就是将军。
“将军,妾身阿虞,谢将军救命之恩。”
“将军,教阿虞骑马吧。”
“将军,阿虞想学舞剑呢,你教是不教?”
“将军,阿虞……想跟着你,生死不惧。”
“将军,阿虞在军中,会拖累你吗?”
“将军,他们都叫你大王呢,阿虞也要这么叫吗?”
“将军……”
“将军……”
……将军。
霸王项羽,怎能是她阿虞一人的将军呢?
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般田地?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阿虞想不透,但她止住了抽噎。拢了拢身上早已失去温度的大氅,抬脚走向营地里唯一留存的营帐。她跟了他这么多年,他的每一个神情动作都熟悉到刻入骨子里,今日的他,太反常,必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营帐是先前的主帐,里头的每一样事物都是她亲手安排布置的。刚一进帐,阿虞好容易收住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帐中是足足的粮食与水,她的金银细软,都好好地收拢在箱子里,仿佛生怕她看不到一般放置于显眼处。那箱笼上头,是她平日里起舞用的短剑,虽不起眼,却可护身。她的将军,用这样漏洞百出的借口赶她走,火急火燎地带着大军离去,却又留下供她此生衣食无忧的财富,必定是他,护不住她了。否则他不会不知道,这样战火连天的岁月,一个女子,带着金银之物能走多远。
阿虞跪坐在细软旁,泣不成声。
这就是她的将军,这就是她的霸王,纵使人人都惧怕他,纵使暴虐之名在外,可他总会尽力护着他所在乎的人。他心中的慈悲从未泯灭,否则如何能从马蹄下救出毫无关系的她?自古乱世出英雄,可英雄不比仁君。她的将军,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顶天立地的英雄!
营帐外有喧闹之声传来,阿虞心中亮起灯来,将军,定是将军回来了!阿虞顾不上满面泪痕,直直地冲出门外。灯火闪烁,军士陈列,可那灯火最明亮处的人——刘邦!
阿虞的心沉了下去。
刘邦沉默不语的看着阿虞,须臾翻身下马,挥退手下,径自走入了营帐。阿虞怔愣愣地,犹豫片刻,跟了进去。
刘邦背对着她,似在打量营帐中的事物,片刻回首,眼圈儿竟有些红,他哑着嗓子开口唤她。
阿虞,我是兄长。
阿虞只觉得恍如晴天霹雳般心神震动。
这怎么可能呢,这决计不可能,刘邦,将军的仇敌,怎么会是她幼时失散的兄长?这绝对是计谋!她惊声尖叫着反驳他:“这不可能!你休要框我!你这是想以我为质胁迫将军……”
“阿虞”,刘邦声音微沉,拿出半块玉佩,打断她的话“你身上那半块美人草玉佩,我这里有另一半,那便是证据。我早已知晓你身份,项羽也是。”
这不可能,阿虞急急抢过那半块,与自己身上的比对,而后脸色惨白,这两块玉,严密重合!可若这一切是真的,若将军知晓了自己的身份,那他今日抛下自己,就是另一般光景。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是累赘?还是说,他以为,自己是潜伏在楚军里的细作……阿虞不敢想,她害怕去触及那个最有可能的真相,她怕自己,会疯!
“阿虞,你不必慌张,今日境况,是项羽守约而为。”刘邦的声音娓娓传来,“昔年我与项王还未到这般剑拔弩张的地步,也曾煮酒论谈,言及我有一自小失散的幼妹,曾拿出这半块玉佩,项王认了出来。只可惜后来我与他天下相争,未及与你相认。因此事涉及于你,我与他约定,若有一方落败,无法护你周全,便由另一人接手。原本我该在尘埃落定后前来接你,可我实在是怕,再次弄丢了你……”
阿虞已经听不进刘邦后面的话,她现在只剩下满心的欢喜与心疼。她的将军,原来是同样地敬她爱她,可却偏偏在最后的时刻推开了她,只为了护她周全。她抬起头,目光中是无尽的期盼:“刘邦,刘邦,你真的是我兄长!”刘邦欣喜地点头,继而愣住,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阿虞说,兄长,你送我去将军身边吧。
欣喜的火苗转瞬熄灭,刘邦的眼中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夹杂着不为人知的阴狠。他的妹妹,他自幼最疼爱也最愧对的妹妹,好不容易认回来了,却要再一次失去。这一次,不是他弄丢了妹妹,而是妹妹主动离开他的庇护。
“阿虞!”刘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我与他必有一战,他如今已穷途末路护不住你,你去了,就是送死!”
“我知道。”阿虞清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眼中却是一片晶莹:“兄长能来找寻,阿虞很开心,可是兄长,他救了阿虞的命。阿虞不求兄长能在最后手下留情,那是对将军的亵渎。但至少,阿虞想陪在将军身边,阿虞想——”
阿虞的话音戛然而止,她的兄长在她惊愕的眼神中打晕了她。
刘邦轻柔地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珠,这是他失而复得的妹妹啊,他怎么舍得伤她呢?
阿虞,兄长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可弄丢了你,却是一生的愧疚。
阿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处汉军之中。她出不去,可外头的消息却源源不断的传进来,一点一点,使她心如死灰。
楚军节节败退,汉军步步紧逼!
楚军被困乌江,汉军十面埋伏!
项王垓下作歌,虞姬舞剑自刎!
霸王……挥剑自刎,乌骓跳江殉主!
阿虞病得很厉害。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偶尔阖上眼,也是将军满脸鲜血地对着她笑:“虞姬,我给你挣个太平日子!”她从梦中哭醒,她不想要太平日子,她甚至不想叫他将军了,她只想他好好活着。可如今,乌骓尚且知道追随,她却连他的埋骨之地都不知道。
军医说,这是心病。
刘邦再来看阿虞的时候,着人备了两匹马。他说,阿虞,为兄坐拥天下了,你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阿虞,我知道你难过,我带你去见见他,但你必须好起来。
刘邦带着阿虞去了乌江。
乌江啊,先前将军就是在这里留下了自己,没想到,最终也是在这里结束。阿虞站在江风里,觉得一切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将军会过来给自己披上大氅,会用掌心给她暖冻红的手指头,会跟自己讨论天上的哪一片云朵像乌骓……等军中的炊饭煮好了,他会细心地牵着自己回去,沿路跟军士们开不大不小的玩笑,到了晚间,可以骑着乌骓出去散散步消消食,一天也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去。
阿虞的唇角泛出些许笑意,俄而肩上一暖,大氅加身,她脱口而出“将军!”,却见到刘邦微青的面色,不由隐了笑意。
一切早不是原来的模样。
四下里环顾,并未见到坟冢,阿虞有些艰难地开口:“将军……在哪里?”刘邦的面色有些不自然:“在这乌江边上,遍地都是。”
遍地……都是!
她颤抖着跌坐在地,什么叫,遍地都是?她的将军,她无所不能的将军,身故之后,竟连血肉都不能保留吗?她愤愤地盯着刘邦,眼中燃起不可见的怒火:“他是霸王啊,你们,你们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践踏于他!”刘邦一改往日的温和,脸色肃穆了起来:“阿虞,成王败寇,倘若战败的是我,我的头颅也会被拿去邀功,我的身躯也会被人践马踏。并非我想要羞辱他,只是战场上,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他上前扶起阿虞,有些心疼,却必须让她看清楚,她所认可的将军,与她的兄长,是只能存一个的。阿虞低着头,似是在思考刘邦的话语,半晌,听见她微弱的声音询问:“之前传来消息,说将军身边的虞姬舞剑自刎了,是什么状况?”刘邦扶着她的手微微一紧,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项羽……他自己放出的风声,为了背水一战,也为了,给你留条路。说到底,他对你是有几分真心的。”
阿虞攥紧了手,眸色却是一派温和:“那么,兄长,我想给他舞段剑,可以吗?”刘邦沉吟着:“你,想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阿虞自嘲地笑笑,“不过是想送送他,他曾经,最爱看我舞剑。听说他作了首垓下歌,我也该和上一和。说起来,我这剑法还是他教授的,如今回到兄长身边,他的东西,还是还了吧,也省的下辈子欠他。”
阿虞难得开口叫他兄长,刘邦看她目光清明,似乎真的想清楚了,再加上她一个弱女子,也不见得能做什么为项羽报仇的事情,便由了她,自马上取下配剑来。
阿虞抚着剑身,震惊地抬头“这把剑……”
“是项羽的,被手下将士呈上来,我就留下了。”
果然是将军的剑,阿虞眼中露出些许痴迷,俄而举剑向着刘邦一笑:“兄长快退远些,将军总说我舞剑力道不足,容易磕绊。”刘邦依言退开数步,却见阿虞手中之剑光影流转,配着她一身红衣,在江风里猎猎作响,果真得霸王的真传。正欣赏着,耳边传来阿虞清脆的和歌声:
汉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刘邦心道不好,却已是补救不及,只看见阿虞颈项间飞出一抹殷红,而后扑倒在地。他急忙上前,却见阿虞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那是她在汉军中,从未展露过的真心。
“兄长……”阿虞挣扎着唤他“阿虞对不住兄长,可阿虞,更想陪在将军身边。”
她抬眸望向生生不息的乌江水,依稀看见年轻俊朗的将军乘风而来,伸出双手拥抱她——
虞姬,我来接你,去太平天下。
刘邦环着气息消匿的妹妹,无声落下泪来,一如当初,弄丢妹妹后的模样。
他将阿虞葬在了乌江边,他知道,那是阿虞最后的念想。有史官提笔跟在他身后,问,陛下,公主生平何记?他拂袖而去:公主?何来公主?
自始至终,从他丢了妹妹的那一刻起,阿虞,就只是项羽捡回的孤女。
他此生,到底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