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人送外号:闷声虎,话少拳狠。
他爹当屠夫那会,不用榔头,牛都是被三拳毙命的。
他爹的拳是狠,但心却像河底的泥巴一样,软和细亮。
他爹娶了他娘之后,过了半年起腻的日子,家中便不再平静了。
他奶去厨房烧饭,一条野狗抢走了半块馒头,那会日子过得苦,他奶舍不得这半块馒头,赶紧拄着柺棍去追,一个坡送倒了老人家,自此就没再起来,话也说不利索了,到死也没有原谅那只狗,其实也不是无法原谅那只狗,只是心里被那半块馒头填的实实的。后来他奶死时,他爹蒸了满满的一锅馒头,个大,白胖,像一个个小猪仔似的,摆在坟前三天三夜,馒头还热气腾腾。那几天全村的狗极其安静,安静的像群哑巴。
他爹一身的功夫,三秒封喉,一招断骨,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难动他一毫一发,最后他奶却被一只狗害了去,他爹难过极了。后来,全村的狗看见他爹就跑,他爹打拳时全村的狗都不敢瞌睡,个个支着耳朵,满脸惊恐。
人家都说祸不单行,这话在他家落了实。他爷吸烟吸了一辈子没事,他奶刚倒下,他爷就长床上了。村上的医生说他爷的肺出了问题,可他爷气性大,说肺出了问题,干嘛连累我的身体不能动?他爷也是练家子,年轻时和小鬼子拼过刺刀,小鬼子哪见过这种刀法,上下如龙行,前后似虎出,分分钟六个鬼子横在地上,这次鬼子真的变成了鬼。
万没想到,真刀真枪的没把他爷咋地,身体的小零件却撕碎了他爷老年的尊严与骨气。他爷的犟气越来越少,气色也越来越差,人日渐消沉,形容枯槁,大家都说老爷子说话越来越和蔼了,知道认输认错,其实他爹知道自己快没爹了。
时间刚入冬,他奶的坟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他爷戒了烟瘾,待在床上没事干,话也没了,看着窗外鹅毛的大雪,突然潸然泪下,他喊来了他爹,告诉他:入冬了,我想给你娘送一床被子去,你娘怕冷,以前老是嘴犟说自己不冷,家里有些棉花全给咱爷俩做衣服了,这地下更冷,走了也就该说实话了。终于赶在第二场雪下来之前,他爷也去了,两位老人家葬在了一起。他爹在棺材上盖了三床被子,被子上面放着他爷经常舞的那把刀,他爹知道他奶年轻时,见到这舞刀少年就迷的不行,地下场亮,他爷这刀法施展的开,一定俊的不行。
他爷去后不久,他爹这只“闷声虎”憋不住了,开始了出门玩把戏的日子,那些年玩把戏玩的是真功夫,大伙看的过瘾,给的东西也多。一次去的远些,某村的几个青年,难为他,把啤酒瓶换成了四角楞的白酒瓶,硬要他用头磕碎,可人有五脏六腑,即使练了功夫,可这皮囊该痒的痒,该痛的痛,结果脑袋流了血,被同行人抬回了家。
从那以后,他娘再也不敢让他爹干这行了,家里的日子虽然苦点,但人能平平安安才是万福。
那个时候,年代还不是特别好,武行就是挣个屁,说贴补家用简直是胡说八道,可他愿意干这事,一听说“闷声虎”要教人功夫,几个村的娃都来到他家,要跟他学。他被媳妇催了好多次,也舍不出去脸跟大家谈钱,打拳就打拳,打的是无敌身法,降天气概,一个“钱”字俗了他七尺男儿刀枪棍棒,他依然闷声打虎拳,对于钱绝口不提。可人心好比这世间万象说不出啥好啥坏,是啥形状,最终认为啥都有,就这样万象被包罗,百怪被幻化。有心的人家送个油盐酱醋,大米白面;有财的就真金白银的算作感谢;心术不正的就难说了,啥不送,还传你个收费的企图,几个人聚在一起把你嚼过来嚼过去。他一介武夫,心里填满了打拳踢腿,哪里有空琢磨这些个破事,不去把人和事分为三六九等,心便能囊了天,清亮的很。
武行里的人喜欢切磋,却少有找他爹“闷声虎”过招的。后来他爹学员越来越多,徒弟们年龄小,出门闯了些祸,都得他爹去处理,徒弟的爹妈也想让他爹处理,想借他的功夫震慑对方,免得被讹,但他爹每次都是给别人道歉,说自己教人无方。
后来真来了一个黑壮的大汉,要找他爹比划比划,他爹拒绝了三次,那人来了三次,第四次他爹答应了,地点定在了村后的打麦场,全村的人都来了,他娘挺着大肚子没能来。他爹拱手,对方懒得还礼,只见那位壮汉狠力蹬地,背似托山,倒海而来,他爹不动!壮汉拳掌变化,左右腿膝,力追星斗,他爹不动!壮汉就到跟前,突然,他爹撩掌送出,万象皆破,万拳皆空,万力皆无,壮汉倒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全身打颤。
人群中叫“好”声,此起彼伏,全场沸腾;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女人挤进人群奔向他爹,“快……快……”女人喘着粗气手指他家,他爹来不及询问,跑向家里。
他说他就是那天出生的,他娘就是那天走的,他爹就是那天把拳给戒的。
后来他爹没让他学拳,他爹告诉他:那年他娘的命被拳耽误的。
从此,他爹只是他爹,不再是“闷声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