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cle Chen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二皮脸,母亲瞧不起他,总是讽刺他在美国混了这么多年才赚那么点钱,每次来都两手空空,他每每挠挠头一笑了之,父亲说他从小就是那样,淘气挨打的时候也笑得出来,引得爷爷奶奶更加气愤。只有我觉得他并不是看起来的那样,他的表情总是在不经意间充满了悲伤,从我记事的时候就是那样,我很诧异为什么别人看不出来。
那年夏天因为发生了不少事所以记忆尤为深刻,他那比以往更加悲伤的表情也是,一个崩塌的世界就那样呈现在他脸上,从回来的第二天开始,他不再出门,只是静静地坐在我家的阳台上,抱着那只胖的快要走不动的名叫“查理”的小橘猫,“查理”的名字是我起的,本来是“Chrry”,后来被家里人叫着叫着就成了“查理”,像日式英语的发音似的。
“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们像以往一样去钓鱼,不过这次他并没有讲什么见闻,而是讲了一个故事,有关他的,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故事。
“二十年前我去美国读书,我们那批人几乎条件都不好,只能边读书边打黑工,我什么都做过,洗盘子、刷油漆、铺瓷砖……每天都筋疲力尽的,有时候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咖啡也舍不得喝,烟也舍不得抽,总是想放弃,但还是咬牙坚持,毕竟那时候谁如果从美国学成归来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除了打工,剩下的时间不是在研究室就是泡在图书馆里,有时候从图书馆走出来脑子都是麻的,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回到床上安心的睡上一觉,就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个阳光般的女孩子,同样来自中国,和我在同一家快餐店打过黑工。现在看来挺俗套的邂逅,不过在我们那时候也挺浪漫的。”说到这里,他的眉头才舒展开,嘴角也微微上扬。我静静地听着,放慢着呼吸,不想让任何因素打断他。
“To be honest,她并不是什么美女,穿的挺土的,总是扎着两个麻花辫,带着厚厚的眼镜,不会化妆,也不会打扮,可就是那样的一个女孩子让我除了学术和打工外脑子里多了点别的东西。”本以为他不会夹杂英语了,没想到还是加了,我有点想笑,但并没有笑出来。
“那时候她英语好像不怎么好,又笨手笨脚的,总是挨骂,因为都是中国人,我英语又还不错,就经常帮助她,时间久了就熟络了,我们是同一所大学的,我读物理学,她读金融学。”
“那年除夕,正好赶上我们上午都没什么事,就叫她到我租住的破公寓楼来,我们第一次早上七点看春晚,两个人包了饺子,大中午的吃了顿‘年夜饭’,那是我在国外第一次吃到饺子,熟悉的味道,我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她用手绢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眼泪,那之后我们莫名其妙的就在一起了。”
“两个人一起生活就容易多了,手头稍宽裕了一些,我们去二手服装店,她挑了一件黄色的格子衬衫和一条背带牛仔裤,穿上以后还挺像个美国乡下小妞的。那天,我们第一次吃麦当劳,也是我们第一次动作生硬地接吻,她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可爱极了。”
“那时候我以为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幸福终于要到来了,可是人就不应该对什么抱有期望,所有美好的想象都是不幸的开始。一个和风日丽的日子,夏天,我们终于有时间来约会了,我们在街上散步,走到公园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冰激凌车,我去买冰激凌,她坐在长椅上。随后发生的事成了我一辈子的噩梦,就在我看着菜单挑选冰激凌的口味时,五声枪响划破了天空,再当我回头时,陈莉已经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一同倒在地上的还有一个带着墨镜的中年男人。”
“犯人有没有换弹匣或是拿出另一支枪我已经不在乎了,我直接冲过去抱着她,对她说了我这辈子说过的最大的谎,我告诉她你会没事的,我们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她发出的最后的声音就是‘嗯’。她的父母来了,不想让女儿再受旅途颠簸,于是决定埋在当地的一个墓园,我也申请了退学,辞掉了所有工作,去应聘了守墓人。”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不学无术被学校开除了。而我每次回来,都是看望她的父母,给他们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但这次回来发现他们搬家了,房子也卖了。”我第一次看见这个我叫叔叔的男人哭的像受了欺负的孩子似的,我递给他的一整包手帕纸都被用光了。
“所以你让我叫你uncle Chen,是为了纪念那位陈阿姨吧,或者我应该叫婶婶。”他点点头。“可你是怎么跟家里人说的呢?”
“我什么都没解释过,你爷爷奶奶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在家里还是姓柳,只不过我希望你能叫我uncle Chen。”这时候我才明白,家里人对这件事不是避而不谈,而是毫不知情,至于父亲,我想他对自己的弟弟应该再了解不过了,他能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或许他就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意把这段痛苦的故事重新翻出来罢了。
那天我们一条鱼也没钓上,从中午直到太阳落山,后来才发现谁都没有放鱼饵。
Uncle Chen回去后,我的暑假又开始无聊起来,回想起他的话,我能理解又不能理解,尤其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希望“我”叫他“uncle Chen”,人的情感真是复杂,我实在不想去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宁愿一整天都看着查理玩毛线球。
在家待闷了我就骑着自行车去书店,在装满书的大书架之间穿行,闻着纸张和印刷物的味道让我十分安心,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和母亲吵架然后离家出走就是躲到这里,不过并没有一个人出来找我,因为他们知道我肯定会回去,果然我回去了。
我在这里见到过很多认识的人,有我的英语老师、父亲的同事、邻居家的大姐姐……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这里能遇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