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 左涛)人最长可以活多久?或者说,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人能忍耐多久?
黄泥街上的人们,生活在肮脏污秽的环境中,吃的是泥巴、绳子、动物死尸,喝的是阴沟水,住的是朽烂了的茅草屋顶,房子里唯一的通风口就是排泄的地方;街上到处是垃圾粪便,疯狗们互相追逐,偶尔发起狂来咬死人;人们互相充满了恶毒和怨恨,家庭成员没有半点温情。然而,他们又是坚强的,耐受着这一切,热昏昏的太阳,咸津津的空气,河里泡涨了的死尸,身上的毒疮,依然热切地关注着意识形态问题,他们常常把“革命”、“造反派”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
佛教中常有灵魂之说,认为人的肉体可以消亡,但灵魂却会永存。若是人可以永生世界会变成怎样?个人认为残雪仿佛是在构建一个这样“永生”的黄泥街,所以每个人生命力超强。但事实上这又是不可能的,荒诞的“喜剧”之中残雪又引入现实的“悲剧”,于是许多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踪了,还有莫名其妙死亡的。黄泥街没希望了。就像书中胡三老头的女儿说得冷酷:“活着有什么意思嗯?活受罪呢。”他们依然倔强地活着,毫无希望也要活着。从这一个角度来说,黄泥街的每个人确实达到了“永生”的标准,其中的诗意大概只存在于“夕阳,蝙蝠,金龟子,酢浆草。老屋顶遥远而异样。这世界亲切又温柔”之中了。
卡夫卡说:“没有人能唱得像那些处于地狱最深处的人那样纯洁。”黄泥街中的人也只有在万劫不复的地狱生活中才能凸显出人的生存意志的不可遏制的盲目冲力中。常有人说残雪在借助《黄泥街》讽刺现实世界的丑恶,因此黄泥街里的人愚昧、迷信、自私;但我倒觉得,残雪对于这些这么富有生机的人充满了温情,或许该说,她对这些人身上折射出的真正的自我充满了温情。在泥泞的世上打滚挣扎,不就是为了活着吗?活着,就是本我的第一渴愿。就像《圣经》中,谁也没有资格用石头去掷那位可怜的卖淫妇一样。
而黄泥街没有希望了,是因为每个人都活在麻木中。人们被动接受这糟糕的境况,寥寥几句抱怨,但更多的是沉溺睡梦。胡三老头被女儿赶到湿冷阴暗的棚子里住,于是“专门做梦”,借睡梦来逃避身体的疼痛和人类的冷漠;人人谈论着王子光,认为他是黄泥街的理想,但自己又毫无作为,妄图从区长的鼾声中“探听到什么秘密”。于是日复一日,越来越多的人消失(即走向现实的死亡),黄泥街反而渐渐遗忘了那些离开的人。
我们出生,成长,然后死亡。本我拼命追赶,想要活下去;超我摇摇头,告诉我们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矛盾交织,自我表现不一,于是有人为国家大义民族情怀慷慨赴死,有人出卖灵魂沦为走狗。黄泥街已淹没在风尘中,而我们的自我,还在追寻的路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