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就是一竿挺拔清隽的竹子。
在魏晋的茂林之中,清风徐来,随风曳出飘逸潇洒的风姿。
如他的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如他的文“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雅情高趣,独秀当时,千年之下,亦是竹影婆娑,竹风飒飒。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陌上花开,可缓缓而行。生机勃发的大好春光里,应该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吧?
但在他的笔下,江南却是一派清幽素淡的颜色。“崇山峻岭”之间,只是“茂林修竹”,只是“清流激湍”,甚至在兰亭都没有兰草的飘香,只有引来的流觞的曲水“映带左右”。
这样的繁华落尽,不着粉黛,或许就是因为他是一竿鲜润滴翠的竹子吧?明月洗濯,清风涤荡,自然也就纤尘不染,清新爽洁。
我们爱他洒脱的书法,爱他简净的文章,其实就是爱他的人,爱他字里行间流动的这样的萧散疏朗之气。古人云:字如其人,文如其人。在他身上就是最好的呈现。
因为他的文,因为他的字,我们都记住了历史上的那一天。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呵!
王勃后来在《滕王阁序》中,夸耀那次滕王阁的盛大宴会是“四美具,二难并”,多少是有些敷衍的,但用在兰亭雅会上却一点也没有虚夸。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全,“二难”中的贤主,嘉宾,也难得却得。
想一想吧!在江南的暮春时节,青山环抱之中,竹林掩映之下,谢安,孙绰这些名士于清澈的溪流边列坐,羽觞顺流飘来,取杯漫饮,在清爽的风中赋诗一首。没有乐工的丝竹管弦,没有歌女的婉转纤歌,雅人雅事雅怀,兴足何须助兴,趣浓也自不必凑趣了。
他已经有些微微的醉意了,在这和畅的春风中,“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与二三知己“畅叙幽情”,此时此刻他不禁由衷地赞叹:“信可乐也”!真的是快乐之至呢!
我常常佩服我们汉字的表达,很多词因为常用,我们已经对它们丧失了感觉,但细细品味时,你就会被它的形象性倾倒。比如“快乐”一词,快乐快乐,凡是乐的,都是快的!因为乐,所以快!最快乐的时候,我们忍不住就像浮士德那样情不自禁地喊出:时间啊!请为我停留吧!
兰亭雅集上的他,大概就是这样想的吧!当此之时,也希望时间能够为自己停止,可以和朋友尽享欢聚的一刻。只是现实却是残酷的,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而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这样美好的一切,转眼之间,就会消逝,成为陈迹。
乐极悲来,生命的短促感袭来,无力感袭来,他竟悲不能自抑。
“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死生亦大矣!”
更何况生命的长短听从造化的安排,无论是谁终将会抵达生命的终点。而随着生命的消失,一切也将消失,“岂不痛哉”!
既然生命终究消失,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将面对的结局,那么我们该怎样对待生命呢?他忍不住叩问人生,却给出了不同时俗的答案。
魏晋时人,流行的是生命走向虚无,他们认为“齐彭殇,一死生”,生如朝露,去日苦多,既然终归消散,那么还是及时行乐吧!
《古诗十九首》中也有这样的句子: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但是他从不苟合时俗,他坦率地表达了自己对生命的看法。“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生和死怎么会相同?生命的长短怎么会一样?
正是因为生命短促,才更要珍惜生命中的美好。譬如当下的兰亭雅会,既然它终将成为历史,那么就好好体味,活在当下,珍重当下。
“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他欣然展开蚕茧纸,以鼠须笔,趁着微醺,尽情挥洒,与会名士的风流就定格在他的文字里。至今读起来,我们都可以看到他们一觞一咏偃仰笑卧中的自在悠然。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这是他的感受,其实也是我们的感受。因为正如他所说,“虽世殊时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千年之后,对着他的《兰亭集序》,我们也是不胜唏嘘。他幽幽地说:“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时,仿佛我们现在捧卷时的心思,他穿越时空,竟全都能够看得到。而这也是他对自己文章的自信。
全文也就此收束,极其潇洒利落。
这篇文章就如竹叶上的一点露珠,表里澄澈,从他的生命之竹上滴落下来,清响叮咚,响彻千古。
而这滴露珠也折射出修竹的疏朗之姿。在不经意间,这棵入云的竹子就已经在我们的心里“起舞弄清影”,舞姿翩然了。
“万物中潇洒,修篁独逸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