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我和我哥到上学的年纪时,我爸还沉浸在没考上大学的噩梦里,于是意志坚定地决心家里要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来,从幼儿园开始便把哥哥送到乡小学读书(相当于镇小学,听说教学质量好)。由于离家远,每天妈妈早送去爸爸晚接回来。到农忙“双抢”的时候,家里人忙得分不开身,接送孩子上学就更加没人手了。到我上学那会,爸妈便决定让我上附近的村小学,几个发小都在一起,上下学结伴走,免去接送。
我属于小时候发育快的那类小孩。小学期间都在猛长个子,比同龄人高。在村小学按照公平公正不分亲疏不论成绩好坏的排座位原则,由于个子高,我的座位总在最后一排。班里有位坏学生,调皮,不招老师喜欢,也被排在最后面。于是,小学五年间,我的座位总与这位“捣蛋王”邻近或一步之遥。
村小学里本就生源不多,一个年级一个班,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便与他同学同桌。那是个圆圆胖胖的矮个子男生,头发像西瓜皮抠在头上,长长的,乱糟糟,永远一副修剪不及时的样子。除了夏天,春秋冬三季都穿一件深灰色的外套,脏得尘土在上面结了垢,依然穿着,更显得灰扑扑。天冷的日子一件薄外套是不够的,这位同学便自带捣蛋鬼的标配-整日里挂着两条鼻涕虫。据说他家境不好,只有这一件衣裳。据说他家里是位后妈,他成了脏兮兮放养的野孩子。好像作文书里写到坏学生的背景都是这样的套路,传说就更显得合情合理了。
一年级报名那天,我进教室晚了,中间的,前面的,好座位都被占了,只剩下最右边的第一排。爸妈安慰我,现在坐哪里不要紧,等报名结束,老师会重新安排座位。我坐下,爸妈走了,一个面相凶狠的小男孩从教室前门进来,穿过讲台,径直来到我旁边。他人没坐稳,就用胳膊使劲地给了我一下,说,不许超过中间的线,不然就打你。吓得我一句话也不敢说,蜷缩地坐在板凳的最边上,身子也竭尽全力地往外歪着,生怕碍了他的眼再遭来狠狠的一拳。
雪上加霜的是,没想到老师排座位的速度极慢,过了好几天,仍然没有换座位的迹象。好在这位同桌并不热爱课堂和教室,整天的心思都在外面疯玩,待在座位上的时间并不太多。我最害怕的是每节课开始时铃声响到最后,他从教室外跑回来的身影。一堂课45分钟,他从不认真听讲,自己玩儿会,无聊,便用铅笔、书本或他胖胖的拳头戳我的胳膊。我一面忍受着他的骚扰一面还装作若无其事认真地听老师讲课(因为我生来胆小,不仅怕他也怕老师)。
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换座位了。受我出类拔萃的身高所害,被排在了最后一排,虽与他不再同桌,但只隔了一个走廊的距离。可能因为我是第一个受害者,他对我特别眷顾,偶尔还会用他的无理谩骂、吐口水和拳头光临我处。所幸他的加害群体变大后,并非人人都如我这般忍让,有些同学怒而反之,以牙还牙,他需要时间精力和能量与反抗者们战斗,并不在我处使用太多的武力。往往他吓唬威胁我的时候,刚好看见了某个不服他的逆反者,便挥着两个拳头咬着牙冲过去大干一场。恐吓小女生,对于斗士们来说,体验不到成就感。
老师们鼓励学生好好学习的时候总会说,期末考试成绩不合格的同学,下学期要留级。班里的同学都升级了,留级的考试不合格只能一直留着。
这位同学从未学习过,每次考试成绩都低于60分,却与我们一道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二年级升到三年级,三年级升到四年级。。。。。。我也曾天天祈祷,他被留级该多好,再也不会像魔鬼跟着我们。然而他却始终没有被留级。
三年级时,某次我实在不想再忍下去,便告知了爸妈。爸爸说他会去跟老师讲。三年级的语文老师是一位老教师,也是我爸爸的老师,在我们小学教书几十年,是一位长辈们口中受人尊敬的好老师。加之从一年级起我的语文一直学得很好,很受语文老师们喜欢。三年级学写作文后写的作文又常被当作范文朗读,在心里我更加对这位语文老师十分有好感。一天上课时,语文老师突然说,有人觉得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了回家就向父母告状,父母跑到学校来找老师,老师还要处理这样的事,如果每个同学都这样,老师还处理得过来吗?这样,老师们都不用上课了。当时我的脸立刻红了,低着头不敢往上看,但又想看看老师是不是在说我,鼓起勇气一抬头,老师正盯着我。从此我再也不敢跟父母告状,也不再认为自己成绩好作文好就被老师喜欢。
四年级时有一次换座位,我又被换到了倒数第二排,那位同学还稳坐在倒数第一排,在我的正后面。有一次下大雨,教室漏雨,刚好在我的座位和他的座位中间,雨水透过烂掉了的油毛毡屋顶,被染成黄褐色的污水咚咚地滴下来。我们跟老师说,这里漏雨,我们的衣服和书本都湿了。老师淡淡地回答,一会儿雨就停了,再说马上就要放学了。“一会儿”的时间对我们来说成了难熬的时刻。我期望雨能早点停,如线的水滴下来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我也期望老师看在漏雨的份上能早点放学,可他却拿着课本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课。我没有心思听课。那位同学也没有蹬我的椅子、扯我的头发或把书扔到我的桌上等恶作剧,他乖乖地安静地坐在后面。那是个下午,下午还有三堂课,直到放学,雨依然没有停。
自从有了这次“共患难”的经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恶意地捉弄我。有一次数学考试,他在椅子下面蹬我的椅子,低声下气地说,求求你,让我抄几个题目吧,我只抄几个,不会让老师发现的。我终于也觉得他可怜了,动了恻隐之心,故意斜着身子,露出半张试卷给他看。
四年级时我哥已经从乡小学转回村小学了,因为我爸爸又听说其实还是村小学教学质量好,只学语文数学,不教别的,整天学习,教的学生参加奥数比赛获奖的也多。从一年级被那位同学欺负起,我也常猫扮老虎地吓唬过他,我有一个哥哥的,等我告诉我哥你欺负我的事,他就会来打你。在小孩子们中间,哥哥姐姐总是厉害的角色。刚开始他假装神气地说,你叫你哥来呀,我不怕他。后来他总也没见过我哥本人,就更加威风地说,别骗人啦,你根本没有哥哥。到四年级,我哥六年级要上早自习,我每天早上带饭到六年级教室去送饭,他终于相信了我有个哥哥。
也许是他知道了我哥在六年级,也许是他感恩我给他抄过试卷,后来他不再欺负捉弄我。常常听说他要退学了,他爸不让他读书了,可他还是照常每天在校园里晃荡。变化就是当他不想上课的时候连在教室都不愿意待了,他圆圆胖胖的脑袋头发长长地耷拉着坐在单双杠上,躺在校园花园的假山山坡上。
五年级的一天,很久没来上课很久没有闹事的他突然在教室外从窗户朝里扔进了一把砂石。当大家望向窗户的时候,他已经跑飞了。我低头一看,带的午饭上面蒙了一层灰和几块沙砾,为我那天刚好带的好吃的菜感到惋惜。
后来他再也没有在学校出现过。
高中时有一次放假回老家。实在太无聊,便去街上的一个小书店买书看。那时候我很痴迷小小说和青年文摘,几乎每期必买。走到小小说的书架时,隐约感觉有个人一直在看我,侧头一看,圆圆胖胖的脑袋,就是那个小学时让我提心吊胆害怕上课甚至想退学的那个恶霸同学。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他先开口说的话,你不是某某某吗?(他还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说是的。
他问,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小学同学。
我答,不记得了。
他激动地说,我叫某某某啊,(我确实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小学初中高中那么多班级那么多同学,很多我都忘记了)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哦。
可能我的反应太过冷淡,他有点尴尬地问,你现在还在读书吧?都读到高中了呀,能上大学吗?
我敷衍地答道,是,在读高中。说完便匆匆地走了,连最新一期的小小说都没买就赶紧逃了,像小学时一样躲得他远远的生怕他再追上来打我。
与我同行的亲戚问,那人是谁?你认识?
我答,不认识。
其二
上初中时,准确地说,我并没有受过坏同学的欺负。但进初一时就听说过几个坏学生的大名,有几个是上一届的学长留级下来的,跟下面的几个混混学弟们在一起,拉帮结派地结成了组织。其中有一位叫某安的同学在初二时与我同一班级。
他们一般在上课时睡觉,下课时勾搭漂亮女同学,晚上打群架闹事。睡觉是他们最安静的时候,老师们是不管的,无需多事。打架闹出大事来,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会叫他们出去问话,一节课叫几个人一个一个地出去,很快就到下课的时间了。班级里好学生和坏学生是泾渭分明的,他们打架闹事和我们关系不大。班主任需要处理事情的时间长,我们的自习时间就变多了,班主任的数学课就大多变成了自己做练习题。我数学不太好,听数学课老打瞌睡,倒喜欢自己做数学题,可以自由地思考。还有几次我上早自习去学校早,路灯还没亮,校园里成排的樟树下,伴着沙沙的风响,有男孩女孩说话的声音。
初二时他们闹事越来越频繁,有不可控的趋势。文采斐然的校长大人便想出来一个好办法:招安。哄好他们的头-那位某安同学,给他们编一个体育队,特许他们早自习可以不用上课,在操场进行体育锻炼。把体育队编成小分队,安排他们在早餐中餐晚餐时在食堂各个班级维持秩序,给予他们处罚插队的同学的权利。这样一来,插队打饭的恶疾解决了,这群血气方刚有力无处使的男孩子们也有事可做,校园里得到了短暂地安宁。刚开始实施时,效果显著。食堂打饭吃饭洗碗排队井然有序,体育队们威风凛凛,还能不时地得到校长大人的赞赏与亲切接见。
但他们终究不是认真坚持的人,混来混去就是混的新鲜感。到初二下学期,体育队名存实亡,他们已经很久没去食堂维持秩序了,同学们能起早去插队,他们却起不来去行使他们的权利。
初三即将升入高中,面临中考的坎,很多同学都必须做出选择,是中考后继续升学还是回家放弃读书。很多成绩不好的同学已知参加中考是垂死挣扎,不如早一年回家可省去一年学费也好早一年出去打工挣钱。于是,八个班缩减为五个班,大家都在努力或假装努力地为中考奋斗。以某安为首的体育队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2012年年底我哥结婚,我回老家,听说某安在前一年正月里开车替人去迎亲车速过快与人迎面相撞车祸身亡了,二十四岁。家里人知道我跟他是同学,特意告诉我。有人开头说起这事,便又引发了议论。
老邻居阿姨说他是罪有应得,作恶太多,老天爷收他去了。他下学后几年里,和一帮人在老家那片区干尽坏事弄得人心惶惶,带大了小混混们的心,小恶变大恶,一时间混混们都很猖狂,学生们都害怕去上学,怕在路上遇到他们要钱。
我不在家很多年了,也不清楚实际情况。听他们一说倒吃了一惊,没想到我的同学里竟也有了去天国报到的人。他的父母给他取名为安,他终究没有安安地活下来。
回首读书时代,我并没有经历什么真正的校园凌霸。小学时那段虽难熬,对于小小的我是折磨,现在想来却也感觉并没有什么。以前的坏学生跟现在的坏学生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时代进步了,脱贫致富了,社会变化了,我却怀念我们那个时代安宁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