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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六神磊磊读唐诗》,最揪心的章节是《何当共剪西窗烛》。
李商隐太倒霉了。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当年背唐诗,第一本不是三百首,而是《李商隐诗选》。背是背了,而且在不少朋友面前显摆过了,如今想起来却会脸红,因为当初背的是“语言”,并不关心作者本人。不了解李商隐的经历,不知道他的创作背景,好多好诗,压根就没读懂。
得跟着磊磊捋一捋。
公元815年,一代文豪,中书舍人韩愈叹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他的意思是,李白杜甫的诗歌光焰万丈,就摆在那儿,可惜后继无人,大唐的诗歌要走下坡路了。
那时刚刚两岁李商隐小朋友已经识字了。无须大人督促,天生就对汉字感兴趣,识字对他来说就是玩。接着是对诗歌感兴趣,诗歌对他来说也是玩。玩,就是爱好,直到热爱。很单纯的热爱。
韩愈压根没想到,李、杜文章其实后继有人,此人便是正在识字玩的李商隐。
后来,16岁的文学青年李商隐来到洛阳,当时他也没想成名成家,例如拿个诺贝尔诗歌奖啥的。如果说有想法,那也是跟所有的读书人一样,通过科举考试,当官,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四有青年。他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
以上诗句引自《李商隐诗选》的第一首《无题》。诗人写了好多《无题》让后人猜谜,这一首好猜,就是借一个少女夸赞自己:聪明,早慧,多才多艺。你看,才八岁就会画眉,知道打扮自己了。省略了的后面几句是反转,是叹息,因为怀才不遇。
按理说一开始运气很好,一到洛阳,就碰到了对他特别赏识的令狐楚老爷子。令狐楚官大,正部级。文章也好,当时文坛有三绝,韩愈的古文,杜甫的诗,再就是令狐楚的骈文。李商隐后来也成了骈文大家,老爷子功不可没。
然而李商隐的运气又特别糟,一个官场白丁,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党争。令狐家属于牛党,首领牛僧孺,另一派叫“李党”,头头叫李德裕。
李商隐四次高考均告落第,第五次全靠老爷子的儿子令狐陶帮忙才搞定。
有一点我很纳闷,六神磊磊也没交代,既然考试要靠关系,为什么之前四次高考部长级别的老爷子不出手,莫非一直是李党控制着考试?终于金榜题名,这一年,老爷子却过世了。问题二,李商隐中了进士,老爷子走了还有儿子和牛党,牛党为啥不给他安排工作,而是李党中人,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李商隐到处投简历,天知道当时就业有多难,一个进士,愣是找不到工作。得吃饭,还得养活老母,甘肃泾州离洛阳远是远,艰苦是艰苦,好歹也是体制内,二话没说便去了。
这一去,便成了“吃令狐家的饭,砸令狐家的锅”,没地方辩解,更没法反驳。
王茂元对李商隐也是特别常识,没几天就把二小姐嫁给了他。这一来,便算是彻底投靠了李党。
六神磊磊“轻松”地调侃道:
当时,各级官员、文士们的论坛和聊天群里,特别是牛党人的内部群里,冒出来好多挖苦李商隐的帖子。比如《论一个见风使舵者的修养》《李某人,你还记得有个人叫令狐楚吗?》《做人不能太李商隐》……这一天,他信步登上城北的安定城楼,举目远眺,远处树木郁郁葱葱,洲渚尽收眼底。忽然间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朋友又转来了一篇笑话他的文章,提醒他注意,题目叫作《有一种投机,叫作当女婿》。
困境中,一首传唱不衰的名作诞生了,这回有题,题为《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李商隐自比贾生、王粲,二者均大有来历。一个是《过秦论》的作者,一个是“建安七子”的灵魂人物。尤其是贾谊,真正做到了名垂青史,被史马迁写进了《屈原贾生列传》。古往今来的才子,包括诗仙李白,莫不自比贾生。
贾、王二人也曾不得志,李商隐时年26岁,更加不得志。不得志已经够苦恼的了,还要被人曲解。正所谓“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我不就是求一份工作,想做点事吗?犯得着投机取巧、八方钻营?妈的,老子是凤凰好不好,稀罕跟你们争死耗子的臭肉!
李商隐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点有多背,几年后老丈人还来不及给他铺好路,又挂了。
这同样是个疑点。六神磊磊仍然没有交代李党为啥不重用李商隐。难道令狐楚和王茂元为人就那么正派,坚决反对任人为亲?就算任人为贤,李商隐也够贤了呀。
这下好,两边都不受待见,里外不是人了。
又开始四处投简历。堂堂一个进士,成了灵活就业人员。他不断跳槽,一会儿在长安,一会儿又在桂州、徐州给人做秘书和参谋。
眼下是牛党得势,实在混不下去,只好“吃了王家的饭,又砸了王家的锅”。小李频频向牛党官员示好,结果是更多的人认为他没节操。
大中五年(851),那是李商隐人生最艰难的一年,在外地打工又一次失业的当儿,家里来信,夫人王氏情况不好。翻越重重关山,飞奔回家,夫人已经香消玉殒。
六神磊磊写道:
空荡荡的闺房里,只剩下冰凉的玉簟,上面盖着碧绿的轻罗,旁边还摆放着锦瑟,那都是她的遗物,可那美丽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些天里,在夫人的锦瑟旁边,李商隐整夜枯坐着,却并没有流泪。
他流出来的是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一首诗,就是著名的《锦瑟》。
六神磊磊认为,唐诗里面,像这么美的诗,也还是有的。但再难找出这样的一首,在一片华美的氤氲里面,却藏着难言之痛、至苦之情。
这首诗,我早年背过,还多次引用过,但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眼里竟盈了泪。与此同时,忽然悟到了铺垫的重要性。正是前面不惜笔墨的铺垫,才会使人为李商隐的命运叹惋。如穿越相隔千年时空,近距离与诗人共情。
文章憎命达。回望初唐,太宗皇帝李世民对诗坛风气大为不满,亲任诗歌俱乐部主席,十八位当代文坛高手被罗致入弘文馆,团结在李世民周围,成为了他的导师。他们个个大名鼎鼎,乃是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许敬宗、褚亮、苏世长、陆德明、孔颖达、颜相时、李守素……一时间群贤毕至,要开创大场面。
结果呢,高手当数宰相上官仪,其诗作被称为“上官体”,却与后来的晚生小辈,相隔着十万八千里。
且看六神磊磊是如何调侃的:
他擅长的作品叫作“宫体诗”。顾名思义,题目大都是《记一次盛大的早朝》《记一次精美的宴会》《记一次愉快的出游》之类。
也就是说,整个初唐,几乎没有留下一首好诗。
莫非好诗的土壤是困境。
李商隐把自己比作贾谊、王粲,结果从仕途上来说仍然太乐观了。六神磊磊说:
贾谊后来虽然失宠,但早先毕竟被汉文帝欣赏和提拔过,还采纳了他很多重要建议。王粲早年怀才不遇,但后来很受曹操父子的信任,封关内侯,又做过侍中。王粲死了之后,曹丕还为他搞了一次有名的“驴鸣送行”,提出:“老王平时爱听驴叫,我们大家就学一次驴叫,为他送行吧!”现场顿时一片驴鸣之声。
没有人替李商隐送行。
李商隐活了四十五岁,死后葬在河南故乡,每年七八月,在当地的雨季,点点雨水洒落墓园,打湿了树叶,流淌进池塘,就像他写的那一首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思念之情,如秋雨绵绵。相见太难,那就转换时空,与君共剪西窗之烛,回忆那个孤独的夜晚。
这首《夜雨寄北》不知道是写给谁的,有说是写给早年的朋友令狐陶的。有人不同意,认为题目应该是《夜雨寄内》,更能体现对王氏的款款深情。
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刘亮程的散文《寒风吹彻》。
刘亮程写道: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
光线暗淡的屋子,独自静坐的人,火炉上烤着的馍馍,放在炉旁木凳上的一小碟咸菜,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一个农民清苦的生活。值得玩味的是,作者很快转换了视角,与现实拉开距离,刚刚还是当下的场景立即变成了过去:
“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
你看,像不像“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一样的手法,场景不同而已。刘亮程也是诗人,想必细细品读过《夜雨寄北》,在后来的某一天,无意中化用进了自己的散文。
李商隐于困境中创作的千古绝唱,无论为谁而写,都留给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