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之谜

      林珍珠住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在大多数的时光里,家里就她一个人。她心情好的时候,思绪也会诗意化,觉得自己居住的这个小渔村就像是大海撇下的一个小逗点,虽然不起眼,却有着意味深长的故事。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看着空荡荡的家嘲讽自己:"我是谁?我就是一条看家的老狗!"当她把自己当成一条狗的时候,她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好像世界之大,就剩下了她孤零零地活着,活得还如此慢长,没有尽头。

    她的情绪时常纠缠在慢长的时光里,就像一团乱麻捆挷了她的心,让她的身心无法安放。于是,她就经常到海边洗家里的床单和被套及衣服。她家里的新床单旧床单,新衣服旧衣服,都被她轮换带到了海边,像五颜六色的彩旗在她心里招展。每次,她先把要洗的衣物铺展在礁石上,然后涂上肥皂,或者洗衣粉,用木棍在上面捶打,捶了又捶,捶完一遍,再捶一遍,这样来来回回捶很多次,然后,等一个大浪来把衣物上的肥皂泡沫冲掉。接着,她再在衣物上涂上肥皂继续,好像那衣物上堆积着千年的污垢,需要她费老鼻子劲才能洗干净。这样循环往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捶打着不同的思绪,反而让她越发地感觉到日子比树叶子长了。其实,细细观察,她并不是想把衣物洗得多么干净,而是在捶打衣物的过程中消磨着时光。海风拂过海面,拂去了她的一些心事,也拂去了一点一点的光阴,只是她没有发现而已。 

    这个海滩离她家不远,平时没有多少人,大大小小的礁石很多,特别适合坐在上面晒太阳,当然也适合洗各种衣物。林珍珠就喜欢在这里洗东西,有时候太阳晒着她的背,让她感到心里暖洋洋的。有时候,她的两条粗腿站在清澈的海水里,海水就那样流呀流,在她的双腿间流个不停。有时候,她站在海水里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发呆,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让她灵魂出窍。时光就这样在她的双腿间慢悠悠地流走,那些曾经密不透风的思绪似乎也被大海的波浪冲洗了一遍又一遍,只是并没有冲洗干净。思绪仍堆积在她心里,似乎因了海水的滋养还在不断地生长,那庞大的无边的思绪分分秒秒地纠缠着她,让她无力自拔。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洗衣物再合适不过了。缓缓地滚来的海浪帮助她冲洗衣服,好像也在帮助她洗涤蒙尘的心灵。在她的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海鸥,没有蝴蝶,连个小飞虫都没有。除了海浪和礁石,似乎整个大海就剩下她一个人陪伴了。她已六十多岁了,没有人会把她当成一朵花来呵护,家里人也只是偶尔想吃她做的饭的时才会想起她来。她丈夫李大壮几年前就是从这个海滩出去打鱼,结果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她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她只知道那是一场灾难。那段时间,她天天到海滩上等他,她怀着希望等了一个月,然后就是绝望,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包裹了她,让她的满头白发常常在深夜就不由得耸立起来,这种感觉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内心是如何地恐惧。她不敢想也不愿想丈夫死去的事实,她只是期待他活着,活在另一个地方。那时候,她以为天塌了,可是天空依然和往常没什么两样。那些日子,她以为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可是家里的房屋依然完好无损。没有丈夫的日子,光阴显得特别慢长。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忙着在离家较远的那个热闹非凡的海滩做生意。特别是旅游旺季的时候,儿子儿媳就很少回家了。慢长的时光里,家里就她一个人,还有摆在桌子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丈夫李大壮的照片,穿了蓝色条纹衬衫的丈夫,就那样静静地陪伴着她。慢长的黑夜,除了海浪声,一切都是那样宁静无趣,盼不到天亮。

  她一点一点洗刷到了丈夫遗留下来的那件蓝色条纹的衬衣,让大浪把这件衣服冲洗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把整件衣服从水里拉出来。她重复把这件衣服从水里拉出来,就像是把丈夫李大壮从水里拉出来一样。丈夫已经消失有六年光景了,但她总是能在这个海滩嗅到他的气息,她沉迷于他的气息中不能自拔。那淡淡的的烟草味和鱼腥味混合成丈夫独有的气息,弥漫在这片海滩的角角落落。光滑的岩石在波动着涟漪的海水下发出一种亮光。太阳的反光在她身上抖动,把她镀成了一枚金色的妇人。她站在海水里沉思。要不要给丈夫做一件新衬衣,蓝色条纹的?或者是黑色条纹的?看起来很时新,料质很好,自然和现在的时新衣服一样,然后把它放进海里,让海浪挟裹着送到丈夫的身边。可是丈夫究竟去了那里,海浪能找到他吗?他还需要新衣服吗?想想都六年光景了,丈夫连家都不回了,送他新衣服做什么呢?他留下来的旧衣服她每年都要拿出来洗一次,这一次又一次地洗来洗去,那料质已经很单薄了,她怕有一天它也会随着海水消失不见了,她怕它的命和她丈夫的命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把蓝色的条纹衬衣再次拉上岸,轻轻地铺在岩石上。在它上面用手拂过去拂过来,把水挤出来。按说为了保住这件衬衣,她该减少洗涤它的次数,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特别是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忍不住要拿到海滩上来洗,好像这样的时候,她的丈夫就会悄悄地来到她身边。每次洗完这件衬衣,她就会眯着眼在海滩上打个盹,小睡一会儿,那种感觉真是好得不对头。那种时候,丈夫李大壮就会喜气洋洋地来到她的梦中,说是他在远方发财,等他发了大财,他就会回家了。她总是做这样梦,她也总是把梦中的情景讲给她的两个儿子听。儿子听了她讲述的梦境,刚开始说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白天这样想,晚上自然做这样的梦。后来她再给儿子讲她的梦时,两个儿子都不愿听了,只要看到她开口,两个儿子就假装有事从她的身边逃开了。看着两个儿子离她越来越远,她有时也会想:丈夫这么多年不回家,真的是在远方发财吗?也许他是到了深海里,永远回不来了。可是林珍珠宁肯相信他在远方发财,准是想着给家里挣个金山,才在远方拼命。她心里有了这个念想,她就不允许两个儿子不听她的话,也不允许他们忘记他们的父亲。她要让丈夫活在这个家里,活在她的身边,活在两个儿子的心中,她就抓住一切时机把她的心思说给两个儿子听,她说她常常去丈夫出海的那个海滩等他,她还说丈夫每次都会在她的梦中出现,告诉她他会回来的。两个儿子听了她的话后脸色有些阴沉,让她以后别胡思乱想了。两个儿子都忙着做生意去了,他们不喜欢听她唠叨,也就越来越不愿回家里来吃饭了。她知道,要想让两个儿子回家来吃饭,她就不能对两个儿子说她夜晩做的那些梦。可是她明明知道,却忍不住要去说,她甚至有几次还到两个儿子做生意的地方,去给他们说梦的事。两个儿子自然不高兴,还强行把她送回了家。她独自一人在家里很烦,就只能每天到海滩上来做点什么,比如洗衣服,洗床单,洗家里一切能洗的物件。当然,她也坐在礁石上胡思乱想些什么,比如想她做的那个梦,还有那个梦延伸出来的许许多多的事。她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感到在水平线那边有一个黑影正在悄悄顺着海面向她的方向而来,速度之快,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抬起手臂揉揉眼睛,那黑影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糊……

  “真不知道那是什么,怎么就是看不清呢?”林珍珠悄悄地自言自语说。

  她再一次抬起手臂揉眼睛,她的眼睛却像是被一层类似于薄膜的东西覆盖了,她越着急想看清什么,却什么也看不清。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竟开始砰砰乱跳,她还感觉到背脊发热,好像那个黑影站在了她身后。这时候,她猛地一转身,这时候,她的眼睛依然有些模糊,她拼命地揉眼睛,想看清楚那个黑影究竟是什么。虽然她看不清,她却觉得那一团黑影就是丈夫的身影,丈夫的气息就萦绕在她的身旁。但是她转过身后,等她把眼睛里的一团眼屎揉掉后,她什么都没看到,她没看到那团黑影,也没看到丈夫的身影。浩瀚的大海照旧波光潋艳,明媚的阳光反射在水面上,那光影扭来扭去的像在跳舞,海风慢悠悠地吹拂过来,吹进了她的鼻孔,却无法让她心情舒畅。她忽然感到恐谎,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不相信刚才自己是在梦中,她明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团模糊的黑影,还嗅到丈夫的气息。丈夫的气息随着海风飘来,在她的身边停留了一会就消失了。她不甘心,她四处搜寻着那团黑影,她似乎就看到,那团黑影正在向着她家的方向飘去。她相信那团黑影就是丈夫的身影,也许丈夫想那两个儿子了,他要回家看看。林珍珠这样想后,她就用发抖的双手把铺开在岩石上的衣服和肥皂,还有刷子扒在一起,抱起来就向回家的路奔去。她明显地感到丈夫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好像那气息突然实体化了,浓缩成一个人的身影行进在回家的路上。林珍珠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分不清自己是在虚幻中还是在她现实中,她只是觉得今天是丈夫回家的日子,她要把自己这种奇妙的感受告诉两个儿子,她要去向两个儿子传达这个好消息。

    于是,她向着那个热闹的海滩一路狂奔过去。当她气喘嘘嘘来到大儿子的饮料摊位前时,儿子正忙着和顾客讨价还价,没功夫答理她。她对大儿子说,你父亲已回家了。儿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她又说,你父亲李大壮已经回家了,你赶快回家去看看他。说完,她又跑到小儿子卖海产品的摊位前,小儿子因一包海带和一个顾客发生了争执,也顾不上听她说什么。不管怎样,她还是把对大儿子说过的话又对小儿子说了一遍。然后,她也顾不上看儿子诧异的脸色,就慌慌地小跑着回家。她希望两个儿子听了她的话后,也能向家里赶来。她一边小跑着回家一边回头看,可是直到她回到家门口,她也没看到两个儿子的身影。她打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白色的阳光面粉一样洒满院落,根本找不到她先前在海滩上看到的那一团模糊的黑影。她走进屋子,屋里也静悄悄的,摆在桌子上的丈夫的照片无言地望着她。她也望着那张没有温度的照片,想再次感受丈夫的气息。可是满屋子都是空荡荡的样子,还有一丝蔬菜腐烂的气味飘在空气里。她不甘心,又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丈夫的气息无影无踪,她只好沮丧地坐在院门口发呆。也许,她坐在院门口是在等待着什么,要么等待丈夫的气息再次出现,要么等待两个儿子回家。

  她住的是一憧三层楼的房子。院落很大,房子有些粗糙。大儿子住二楼,小儿子住三楼,她住一楼。盖这房子时,她的丈夫还在世,那时丈夫好像还借了一些外债。后来丈夫出海没回来,那些债主上门要钱,两个儿子躲了出去,林珍珠就把自己祖传的一串黑珍珠给了那些人,从此债主再也没有上门来讨债。她也不知道那串黑珍珠值多少钱,只是给了别人她心疼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那是祖母临死前留给她的。无论如何,因了祖母留下的那串黑珍珠,家里不再有债主上门,她和两个儿子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林珍珠坐在院门口想,她的祖母当时肯定不知道她有一天会拿那串黑珍珠抵债。真是太奇怪了,一串黑珍珠竟然会有这样大的作用。此时的家里,安静得像个空旷地带,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在院门口坐了很久,也没等到儿子回家来。自然,丈夫李大壮的气息也没有再次出现自。在海滩上的时候,她明明感觉到丈夫的气息顺着家的方向飘来了,而且她还去告诉了儿子,可是她回到家后就一点也嗅不到丈夫的气息了。难道是自己又做了一个白日梦?她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家里除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外,好像什么都没有,没有种花的土地,没有可以成长的果树,没有任何可以唤醒她记忆的美景,也没有那种在海滩上可以感受到的神秘气息。她叹了口气,可怜巴巴地看着院落外的那条路。那条路一直通到那个热闹的海滩,那是两个儿子做生意的地方。那里有蓝色的大海,绿色的植物、白色的细沙和红色的氢气球,热热闹闹的景象,吸引了很多旅游的人,也吸引了她的两个儿子。她的两个儿子每天都在那里忙碌,也没有时间去寻找他们的父亲。

  接着,林珍珠终于感到她今天又犯糊涂了。她毫无必要去那个热闹的海滩找两儿子,还告诉他们李大壮回家的事。她的两个儿子早已不相信李大壮能回来了,他们坚信他们的父亲已永远地留在了大海的深处。但她不相信,她明明在她经常洗衣服的那个寂静的海滩感觉到了李大壮的存在,他的气息缠绕着那片海滩,也缠绕着她。她已多次告诉过她的两个儿子,她想让她的两个儿子去那片海滩坐坐,也许就不会认为她是老糊涂了。她一直盯着院门外的那条路,她想在那条路上看到两个儿子回家的身影,但一直没看到。到了天黑,儿子儿媳孙子都没回来。看来,他们是住在海滩上的店铺里了。林珍珠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她在心里埋怨两个儿子的铁石心肠,也埋怨自己没本事让两个儿子回家来。过了一会儿,她又这样想:也许,两个儿子会突然变卦回来也是有可能的,她内心怀着期盼继续等着。

  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林珍珠最后看了一眼院门外的小路,那里还是空荡荡的,她再次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不情愿地关上了院门,回到屋内上床躺下。丈夫李大壮的照片摆放在桌子那里,死巴巴的,激不起她任何幻想。家里空旷而寂静,那种死沉沉的感觉,让她有一种窒息的眩晕。天花板太高,窗子又大又呆板,到处都充满了寂寞的影子。她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都不能让自己舒服些。她觉得这屋子不是用来给她住的,而是让她感受那幽幽的空洞的。她实在受不了这种空上加空的感觉,就又起身去院落里看了看,甚至打开院门看了看那条路,那条路上依然空荡荡的,没有儿子的身影。她就那样呆呆地望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又回到屋里躺在床上。躺在床上的她,索性闭上眼睛,口里默念着"一条鱼,两条鱼⋯",试图让自己尽快进入睡眠。别人都是念"羊",她念"鱼",她自小生活在海边,自然是要念着熟悉的"鱼"入睡。她就这样持续地默念着,可是当她念到五万条鱼的时候,她还是没有睡着。不知为什么,这个夜晚总是有些异样。黑暗挤着黑暗,空旷挤在黑暗里,窗户里东一点西一点的星光有些鬼鬼祟祟,让她难以闭上眼睛。屋里的桌子上,除了丈夫李大壮的那张照片外,还摆放着她从海滩捡回来的不少小玩意儿。小贝壳、海螺号,各种形状的小礁石,还有用贝壳嵌成的小帆船,用白色珍珠串成的小花瓶。这些东西摆放在桌子上,本来是想点缀屋子的,想让屋子变得更丰富、更有生活气息一些。可是不知为什么,林珍珠今晚看到这些东西时,她觉得这些东西竟让她的家显得更破败,更加凄凉了。也许,这些东西只能属于海滩,它们只有散落在海滩上时,才会显得五彩斑斓。而当她把它们从海滩上捡回家来,就已失去了它们存在的意义,它们才显得如此黯淡无光吧。她想,还是把它们送回到海滩上去吧,让它们去陪伴大海。这样想着,林珍珠就起身把它们从桌子上拿下来,一个一个装进了一个塑料袋里。然后,她又把丈夫李大壮的照片从桌子上移到茶几上,又从茶几上移到窗台上,但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她站在窗户边,看着丈夫的照片本想使自己好过一点,但他的照片和她自己一样可怜巴巴的,好像人世间的苦都扑在他和她的身上了。她久久地看着丈夫的这张照片,就感觉到丈夫在那个他曾经出海的海滩上呼唤着她,好像是要让她到海滩上去陪他。林珍珠听着听着心就乱了,她感到自己一刻也不能耽误了,她要到那个海滩去,她要再次去捕捉丈夫的气息。大半夜的,她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又出现了幻觉,便又找了一个塑料袋,把洗衣盆,肥皂和刷子,还有丈夫的那件蓝条纹衬衣,全都装了进去,就出了家门。刚出了院门,她又改了主意:“不行,不行。我不能把他丢在家里。我应该把他也带到海边去。"她这样说着,她说的"他"其实是丈夫的照片。于是,她又把门打开,把丈夫的照片从桌子上拿下来抱在怀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灰蒙蒙的夜色,动荡不安的海浪声向她袭来,她踩着细碎的沙子又来到了白天洗衣服的那个海滩。她把洗衣服的用具放在一个礁石上,她抱着丈夫的照片坐在另一个礁石上,她觉得这样可以再次感触到丈夫李大壮那神秘的气息。坐在礁石上的林珍珠,压抑着自己纷乱的思绪,屏住呼吸等候着,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却无法进入感触丈夫气息的状态。她望着大海,除了黑呼呼的海水,整个海滩都是一片空荡荡。她抬头看天空,几颗小星星孤独地眨着眼睛。星星离她太遥远了,一会儿就被云遮住了,天空完全变成了一片灰黑色。她还听到海上吹来的风声越来越急,竟震荡着海滩嗡嗡地响。过了有一刻钟的时间,海风才稍微降低了它的声音。那声音轻下来又远去,像是一声耳语。只是刚刚过了一会儿,海风又提高了它的声音,猛烈地向海滩袭卷而来,像是要吞食一切。

    林珍珠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海滩上,她抱着丈夫的照片,好像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座雕像。在这个夜晚,她没有洗衣服,以前她也曾在夜色里洗过衣服,那是儿子儿媳吵架的夜晚,她在家里睡不着,就会跑到海滩上来洗衣服。可是,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在这个儿子儿媳都不在家的夜晚,她也睡不着觉,她只好再一次来到海边,她虽然拿了洗衣服的用具,但她却第一次没了洗衣服的心思,而是坐在那里听着海风在海滩上吼响。不知怎么,她听着海风的声音,就像是听着—只无家可归的动物在号叫。她的心不由得收缩起来,赶紧从另一个礁石上摸到一件衣服裹在了自己的身上,仿佛这样就会让自己紧缩的心舒坦一些。可是,那衣服裹在身上,竟好似乱麻瞬间捆绑了她,让她喘不上气来。这时候,她的脑海中开始出现一阵又一阵的狂风,比风暴还要凶猛。同时,她也看到海浪越来越大,变成了正在震动礁石的激浪。那怒吼的风把海水吸进去,又把海水吐出来,正向着她飞快地滚过来,像要把她卷走。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感到恐惧,内心深处还有些期盼。其实她知道,大海的风暴并不可怕,只有她心中的风暴才是风暴中最可怕的一种风暴。很久以来,在她的心底,她是多么需要一场风暴来改变自己的生活呀。多少年了,她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天天看见日出日落,天天穿上衣服又脱掉衣服,天天吃饭喝水,天天睡不着觉,天天到海滩上洗衣服,天天听着海浪声思念丈夫,她就这样过着日子,但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这样的夜晚,她甚至想象能痛快淋漓地下一场暴雨,她很期盼那些热烘烘的雨点落在她的脸上,她更希望自己的身体处在极度的危险中,并让自己的衣服像船帆一样呼啦啦地飘动。她就这样期盼着,等候着被狂风卷走,被海浪吞没……她那心里的狂风继续肆虐,持续不断,不可阻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然坐在礁石上,她的周围却是一片寂静,除了海浪声,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碰撞声,没有破裂声,没有风声雨声,也没有她所想象的危险的。这里的海滩不像儿子做生意的那个海滩那样热闹,这里只有黑色的海水和无边的寂寞。想到儿子的时候,她想了很多,想起儿子小时候的样子,想起儿子上学时的样子,想起儿子因为生计艰难只好去海边摆滩,特别是想到儿子在海滩上做生意时那卑微的样子和讨好顾客的笑容,她的眼睛像海滩一样变得潮湿起来,内心也是一阵酸楚。又过了一会儿,她脑海中的风暴竟逐惭平息了,她想着这个奇怪的夜晚,以及自己内心的疯狂,还有她从家里出来,把丈夫李大壮的照片也带到了这个海滩上,并不是考虑怎样度过这样一个夜晚,而是想抱着丈夫的照片走到大海深处去。这种愿望是那样强烈,强烈到她自己都无法控制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可以有这样可怕的念头,其实,仔细琢磨一下,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两个儿子很久都没有回家来吃饭了,她怕他们遗忘了她。这对两个儿子来可能是一件小事,对她而言却似乎是她一生中的大事了。这件事就那样日日夜夜纠缠了她好长时间了,让她不能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只好拉下一张老脸去那个热闹的海滩,以丈夫李大壮的名义求两个儿子回家。谁知儿子们终究还是没有回来,她的心就更不平静了,仿佛还装满了可怕的风暴。这是一个寂寞加绝望的夜晚,她的心里就那么凸起了一道砍,它高高耸立在那里,坚硬地横在那里,像是正等着她的两个儿子回来,把她心中的那道坎收拾掉。

    坐在礁石上的林珍珠,知道她等不来儿子了,她一边想着儿子艰难的生计,一边自己劝着自己,她希望靠自己的力量翻过心中的那道坎,就像东方的水平线正等着太阳上升一样。虽说这时候她心中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但还是有几朵云散布在她的心中。接着,又有几声微弱的雷声滚过她的心头,震荡着横在她心头的那道坎。面对自己心头的这道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也许,她该逃离这个寂静的海滩,到两个儿子身边去,融入到那个热闹的海滩,帮大儿子看看铺面,帮小儿子守守摊位。林珍珠这样想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从远处的海面上卷来了一股怪异的旋风,它不像她心中的那个旋风,它来自海面上一个闪闪发光的球体,向她滚动而来。没有咆哮声,也没有气势汹汹的样子。这股旋风非常地安静,它慢慢地经过她的身边,向远方滚动而去。它一路上摇摇晃晃晃的,竟把太阳都摇晃出来了。到最后,它竟变成了美丽的玫瑰花瓣。林珍珠看着玫瑰花瓣在海面上移动,离她越来越远。不知为什么,那股旋风经过她身旁时,好像是分流出一部分钻进了她心里,竟把横在她心中的那道坚硬如铁的坎掀飞起来,瞬间飞灰烟灭。恍惚中,她感到自己心中的那道坎旋转上升,消失不见了。她沉闷的心顿时轻松了许多,全身紧缩的肌肉也慢慢地舒展起来。她从礁石上站起身,面对大海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重生一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如菊花一样绽放在这个寂静的海滩。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早晨的霞光铺到海面上,有一种喜气洋洋的祥和,也有一种红红火火的景象。

    林珍珠抱着丈夫的照片,沿着海边的小路,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海浪一个接一个迎着她滚滚而来,蓝色的透明的海水冲刷着她的赤脚,也冲刷着她的心。她小声对着丈夫的照片说:"孩子们都忙,我们还是回去守家喽!"然后,她仰起了头,嘴角向上抽搐了一下,好像是笑了,还笑出了泪水。此时,周围却是一片寂静,大海看上去十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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