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巫一定是个粗心的女人。她邀请别人来参观所谓的工作室,自己却置身事外。所以呢,当豌豆骑士和他的黑猫如约来到女巫树洞前,便发现不得其门而入。骑士敲了敲树干,无可奈何地说道:“有人吗?别让我们一直傻站在这里啊!”来福沿着树桩爬上去,四下搜寻,忽然说:“骑士先生,你看这是什么?”
来福在树桩顶部发现了一个铁皮打制的紫帽小喷菇。
小喷菇有拇指大小,它的腿又细又短,长着一排密密的齿印。
豌豆骑士说:“难道小喷菇就是开启树洞的钥匙?”
骑士拿着小喷菇钥匙,在树洞左上角找到锁眼。小喷菇插入到锁孔里,轻轻转动,打开了树洞。树洞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仿若一个逃离到时光之外的梦,一个躲在木桶里、随时准备飞走的隐居者。木质的筒子墙刷过一层加了牛奶的桐油,还保留着它被改造为“女巫之家”前的原始气味儿。那是珠子参和刺五加所特有的辛辣、甘甜气味儿,中药催眠和经年昏睡的气味儿。那是老桐树的树冠和冷凝于大叶边缘的白霜气味儿,亦是五金商店的锤子、刮刀和奶牛场的草料共同发酵出的铁锈气味儿。是古溶洞里冰冷的乳头气味儿,是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萧然滋味儿。是乌鸦穿过上帝天蓝色掌心的一刹那,是忧郁的墨水滴落在小画家心头时叮咚回响,是巫师的月亮在猫眼中金黄灿烂,是心声与万象的熔接与流淌。
豌豆骑士使劲地摇摇头,从片刻的奇幻里摆脱。
身临其境,你很难不被那树洞的巫师气味儿所迷惑。
正对门口的地方挂着格格巫本人的画像,画像两边用钉子悬着风干的水果:一串香蕉,一串葡萄,还有一个苹果和一个菠萝。左侧有一条坐卧两用的宽边矮凳,凳子上放着一盏骷颅架荧光灯,灯光是暗沉的绿色。右侧有一张极小的餐桌,约有一平米大小。餐桌周围摆放了六张蒙着绿色胶皮的靠背椅。四张椅子上坐着人,另外两张椅子则是空的。椅子上的人,每人身后站着一只卷毛绵羊。
坐在椅子上的人显然都是石膏像捏塑的。石膏像的面部表情清晰可辨。面朝门口方向的是一个老夫人,依稀就是格格巫年轻时的模样。此外还有一个骑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骑士怀里抱着一把长剑。年轻女士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背对骷髅灯架的方位,是一个穿着盔甲、威风凛凛的老将军。餐桌前的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饮料杯子。杯子里盛放着一种翠绿透明的果汁。
这似乎是一家人晚餐聚会的场面。
但他们都是谁呢?
豌豆骑士和来福走到桌子前,试图搞明白这个哑谜般的房间。
餐桌的正中,摆放着汤盆。汤盆下边闪出红色火苗。打开汤盆的盖子,里边居然煮着蘑菇靓汤,咕嘟咕嘟冒泡。来福摸了摸汤盆。烫手!
骑士说:“千万不要碰到里边的汤汁。水盆里煮的是血齿菌和鬼眼蘑菇。单独每一种都是无毒无害的,但放在一起同煮,就会让人一命呜呼。”
来福抽了抽鼻子,说:“这个味道好香啊。”
豌豆骑士起身检查了一下墙上悬挂的干果和凳子上的荧光灯,对来福说:“蘑菇汤是树洞里各种气味儿的起源。格格巫这是不是在告诉我们,这家人的晚餐被人动了手脚,因此而遇害了?还有,他们究竟是不是一家人呢?”
“每天对着这盏绿灯,还有一盆有毒的蘑菇汤,得有多吓人呐。”
“她本来就很奇怪,不是吗?”
骑士刚刚说完,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定睛一看,石膏女巫的嘴巴张开了,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那石膏做的老将军也开口了。他们喉咙里有一条铰链接通的细细锁链,拉动牙齿和舌头咔哒咔哒响着。一开一合的嘴巴,僵坐不动的身体,让椅子上的人看起来恍如正在梦游的僵尸一样。隔一阵,女巫和将军的嘴巴里蹦出几个难懂的词汇。仔细分辨,他们居然是在反驳骑士刚刚发表的言论。
格格巫石膏像说的是:“奇怪之人千千万,我可不在这中间。”那穿甲戴盔的老头子说的是:“你不打开一盏灯,你就不知道过去的世界。”
豌豆骑士招招手,让来福从座位上跳下来。
实话实说,他们再也不敢打扰这几个安静聚会的人啦。
豌豆骑士低声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闯进了别人的梦里。”来福点点头,竖起了嘴巴两侧的胡须,附和道:“我也是。我这会儿害怕着呢。”
“你不觉得巫师的邀请很可疑吗?”
“我真没这种感觉,我认为她是想跟你说点什么。”
“你看这盏灯,有没有发现什么?”
来福盯着那盏绿灯看了一眼,说:“这盏灯是一盏食叶草灯。”
“还有呢?”
“没了。它就是一盏灯而已。”
矮凳子上摆着骷颅架灯座。骷髅的七窍里长出翠绿、肥厚的食叶草叶片,簇拥在一起,沿着灯座周边的玻璃罩向上卷起。玻璃罩侧面有安放金属提手的位置。提手下边是一个调节灯芯高度的螺丝手柄。绿色光芒,便是经由这食叶草过滤出的。豌豆骑士仔细勘察食叶草灯笼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对来福说:“来福,你觉得这盏灯很普通是吗?不过,在我看来,它才是这个树洞里最奇怪的物件呢。”
手柄旁边,玻璃罩上显示四个刻度条,就像Wifi信号的标记一样围成半圆。骑士说:“我们来调节下灯芯,看看这盏灯会有什么变化。”
骑士把手柄转动到第一个刻度条所指的位置,灯芯的最低处。
食叶草灯芯上的光线开始跳跃。绿色莹光渐变为葡萄紫的颜色。灯座上的骷髅张开嘴巴,一个接一个地吐出紫色葡萄。葡萄落在地面,立即爆成一团紫烟。室内充满了酸甜的葡萄气味儿和紫色烟雾。当最后一个葡萄落地爆开的时候,烟雾骤然间凝聚到食叶草灯笼上,形成摇曳不定的什物。定睛看去,才能辨出它是一个巨型的紫葡萄。葡萄的顶部在女巫之家的天花板下,底部悬浮在食叶草灯笼上。这巨型的葡萄缓缓打开,像河蚌一样扇动两片外壳。树洞里的空气即刻随着葡萄而转动,形成一股奇特涡流。涡流的力量越来越强,把豌豆骑士和黑猫来福托举飞升,离开了地面,送到巨型葡萄的腹腔。
葡萄的肚子里并非漆黑一团,反而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紫色光斑,足以看见周围发生的事变。借着这些光点,豌豆骑士和山猫来福在葡萄肚子里意外发现一棵粗壮的藤曼。一棵长在葡萄里的葡萄藤。他们抓住藤蔓向上攀缘。藤蔓似乎无穷无尽地升向高空。最后,他们在一个奇异的梦一般的葡萄世界里停住了。葡萄藤蔓在最高处绽放出最大能量,这就是葡萄味儿的雪山和城堡。
白雪皑皑的山仿似近在咫尺,却永远也无法接近。
雪山的远离,让城堡显得加倍干燥和阴冷。步入城堡,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高得惊人,大得惊人。敞开的大门耸入云霄。门上的两排铜钉,每一个都大似磨盘。桌子如大象一样矗立在客厅中央。餐桌上的西瓜是寻常西瓜的十倍之大。豌豆骑士跳到餐桌上,在面包屑和火腿肠的丛林里奋力突围。他无法控制内心的惊奇,连连呼叫:“哇哦,这里莫不是巨人的城堡?”
连一贯懒洋洋的山猫来福都在上蹿下跳,乐得不行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一个可怕的笑声:僵王博士的笑声。
在旋转隧道里穿行时,这笑声早已给骑士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再次听到僵王博士的笑声,豌豆骑士依旧感觉到十万分的不愉快。它听起来那么刺耳,那么丑恶,全都是因为缺少水分。世间所有的笑声都是水分充足的,像甜美多汁的水果和蔬菜一样散发出心旷神怡的水彩辐射,只有那些内心枯竭、几近于荒漠的人才会有如此干枯的假笑。假如你竭尽全力,搜罗到全世界的伪君子、诈骗犯、虚情假意的荒唐浪子们最最难看的笑容,再把它们跟石灰、水泥、老鼠皮、酸浆草和苍蝇的歌声合成一体,最后加入一个夏夜惊雷和一千把小剪刀,恐怕也无法制作出如此糟烦的笑声。这就是僵王博士的破坏力。
听到这样的笑声,你会觉得世界已经毁灭掉1/3。
你甚至都不想活在这世界上。
骑士和来福躲进餐桌上的面包圈,扒开一个小孔,向外窥望。只见一个可怕的、面目狰狞的僵尸怪走进餐室。他有两个脑袋,四只手和四只脚。僵尸怪用毛茸茸的巨掌打开储物柜,端出一个盘子和一个水杯,转身走向餐桌。僵尸怪在餐桌前坐下,喝了一口杯子中的水,放下杯盘,从盘子里拎起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姑娘,冷笑道:“格格巫,我的孩子,你还巴望着那个小混蛋来救你吗?呵呵,怕是来不及喽!我现在就要把你扔到油锅里,炸一炸你的小短腿。我倒是很想看一看,那个号称战神的小痞子知道你的双腿成了油炸薯条,会怎么样?”
“求你了,父亲!千万不要啊!”
这姑娘的身量仅有僵尸怪拇指大小,却口口声声称之为“父亲”。然而做父亲的似乎毫无怜悯,伸手拧开餐桌上油炸坩埚的开关。那口锅大概有姑娘的身躯十六倍那么大。眨眼之间,锅中的油已然滚滚沸腾,冒出一股一股的浓烟。
豌豆骑士想要阻止这可怕的景象,可是他缺乏勇气。他手中紧紧抓住面包圈的碎屑,攥到手心发烫。恐惧,压在心头的恐惧,好似一副麻醉剂,叫人肢体瘫软。再去看来福的时候,他发现来福也吓得瑟瑟发抖。来福用爪子蒙着眼睛,不敢正视眼前的一切。来福甚至还缩了缩身子,想把自己埋到面包最深处。
“来福,你睁开眼睛啊。”
“我不看,我不看。”
骑士拍了下来福的脑袋,让他睁开眼。来福突然发现:对面的一堆面包圈里钻出两个小脑袋。一个带着红色帽子,一个戴着白色帽子。这不是那两个可恶的小僵尸吗?折断了骑士剑,还要把主仆二人羞辱一番的僵尸?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僵尸怪打算作恶的一瞬间,两个小僵尸跳起来,像弹珠一样射向怪物,打中他的双眼。僵尸怪大吼一声,丢开手中的女孩儿,伸手掏出了嵌入眼眶的两个小僵尸。“哇哦,是你们两个小东西。好哇,你们来得正好。我的奶油点心刚好缺两个葡萄干呢。”怪物把挣扎着的小僵尸用力拍到奶油蛋糕里,起身向油锅里寻找那个黑裙子“薯条”。
奇怪,油锅里什么都没有。
“薯条”不在它应该待着的位置,难道是飞走了吗?
僵尸怪抬起视力模糊的眼睛,向四周搜寻。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一个穿甲戴盔的年轻人——个头并不算很高——正抱起那可怜的女孩儿,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到躺椅上。躺椅正对着豌豆骑士藏身的面包圈。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孩儿的两条腿跌入油锅,不可挽救地萎缩了。幸运的是,她保住了剩余的全部。
那英雄救美的骑士回过身来,望着怒气冲天的僵尸怪。僵尸怪挥舞着手中的弓箭,怒吼道:“你这小痞子,今天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僵尸怪一边说话,一边拉开那巨大的、嘎嘎作响的弓。
箭已上弦。命将休矣!
两个小僵尸爬出奶油蛋糕,跳下餐桌,陪护在女孩儿身边。
大家都在注视着射程内的猎物。
年轻人回过头来,一步一步走向僵尸怪,冷笑着问:“你说什么?让我死,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儿吗?来啊,我让你射三箭。射中了算我输,好不好?”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葡萄,摘下一个,填进嘴里,扭头把葡萄籽吐到地上。又对着僵尸怪招招手,微笑着说:“来啊,开始吧。还等什么呢?”
僵尸怪的脸色变得极度扭曲,拉着弓的手在微微颤动。他不由分说地射出一箭。就在利箭贴面的一刹那,年轻人向右后方扭头吐出一个葡萄皮。
这一箭射偏了!
“他运气可真好!”来福低声嘟哝道。
第二箭、第三箭连珠射出。年轻人挺了下胸脯,还向左侧偏了偏脸,对着躺椅上的女孩儿微微一笑,似乎在说:“看,这个多好玩呐。”
利箭发出可怕的唿哨,又“叮”的一声停住。
年轻人伸出双手,神奇地抓住了两支箭。
箭被远远地抛到脑后。
年轻人脸上带着那种奇特的笑容,行若无事地吃完了一串葡萄。最后,他摊开手,再向前走两步,说:“开始吧,岳父大人。你……还等什么呢?”
僵尸怪似乎失去了勇气。他走上前去,踢出一脚,狠狠地揣在对方胸口,让那年轻、结实的身躯风筝一样飞撞到门板上。在惊心动魄的巨响过后,年轻人从一片废墟里摇摇晃晃站起来,擦了擦嘴角溅出的献血,继续微笑着,走向僵尸怪人。“来吧,拿走好啦。除了死神,你也可以取我性命,对不对?”
“你的命不属于我。只有死神才可以拿走!”
“我们和解吧。让我带走格格巫姑娘。”
“如果你还喜欢……随你处置吧。反正她已受到惩罚。”
僵尸怪抛下弓箭,扭头离开了房间。
年轻人走向那姑娘,俯身问道:“格格巫,跟我走吧。现在没事了。”
那姑娘却坚决拒绝了年轻人的请求,说:“不,我不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我的两条腿……啊,它们是我所见过的最最可笑的腿!”
“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不算什么的。”
姑娘尖声叫道:“不要管我。我已经完了……完了。”
豌豆骑士正在难过的时候,梦魇却消失了。城堡啊,雪山啊,僵尸怪啊,战神啊,统统不见了。若有若无的梦,葡萄味儿的痛苦。眼前有闪着绿光的食叶草灯笼,有恍然发呆的山猫来福,还有岁月穿梭、神秘莫测的居梦屋。女巫之家的蘑菇汤在咕嘟咕嘟冒泡,旧梦里兀自守着期待晚餐的梦中人。
来福说:“你听,是谁在说话呢?”
半空里回旋着嗡嗡作响的声音,好似夏日竹林飒然飘过的风声,又恰似暮晚旷野上混合了虫鸣、炊烟和鸽哨的奏鸣曲。一个苍老而澄澈的声音在不可得见的时空里说着什么。对于来福来说,那声音几乎就是一团模糊的混响。
豌豆骑士以手加额,闭上眼睛。
在清明无我的心境里,听到了通天塔隔空传来的唇语。
“哈喽,我的朋友。”
“你的心脏跳得越来越慢。你似乎有些难过啊。”
“今天,你遭遇到自己的懦弱了,不是吗?懦弱是勇者的劫数。对你来说,这是一个劫数,而不是结束。贪嗔痴爱恶疑惧,这是天选魔法师的七大劫数。贪生贪食,嗔怒无常,痴迷不悟,爱怜失度,憎憎恶恶,疑人多惑,惧死畏难。这就是勇者七劫数。受辱而不变色,惧怕而不退缩,多难而不堕落。唯有度尽劫数,方为大爱勇者。我的朋友,你还会遭遇更多,遭遇更多的。”
来福说:“骑士,我们该回去了。”
走出女巫之家,豌豆骑士依旧怅然。
他忽然问道:“来福,我也是骑士,为什么我没有拔剑呢?”
来福说:“也许,你是因为心中的剑被折断了。”
“不能拯救受苦的人,让我感到痛苦。”
来福说:“我也是。”
豌豆骑士揪了一把假发,说:“无论如何,这葡萄味儿的梦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