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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现在的春天是越来越像春天了。我躺在床上,不必睁开眼睛向外看,也知道现在的外面准是花红柳绿、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油油的一大片了。如果说这种判断凭的是经验,这经验我都积蓄了五十多年了,绝对没有虚假的。我甚至可以一直闭着眼睛,照样准确地向你报道哪一朵花就要开了,开到什么时候它就会谢去;哪一根枝条最先抽绿,招惹鸟类成群飞来停栖到上面,唧唧喳喳不几天就将大地培育一冬的荒芜全部葬送干净;哪一片草地最先诱人去践踏,哪一棵树底下最先出现躲荫的人群,哪一口湖水最先使人跳下去游个痛快,我甚至知道隔多长时间就会有人在这口湖里溺死。这些我都知道,骗不了我的。现在我的注意力不在春天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两只脚上。几天以前它们流了很多血,现在被纱布结结实实地包扎着。疼痛使我不时睁开眼睛去看它们一眼,它们很老实地搁在我的下身,白得刺眼的纱布像是两块石头上落满的雪。至少它们现在不会再流血了,这使我很安心,我可以分散一点注意力去看看窗外明媚的春光了。但是谁在窗台上放着一束玫瑰呢,医院病室的窗台上怎么会被人放了一束玫瑰呢?这也许并不值得奇怪,奇怪的是这玫瑰竟是如此红艳,像是凝固成了一团的血液。但这团凝固的血液在我惊愕的凝视中开始渐渐化开了,整个大理石窗台一会儿就全被染红,玫瑰的花茎和叶子被血液所淹没,血液顺着窗台往下流淌,滴到暖气片上,又顺着暖气片滴到地板上,最后顺着地板向我的床铺淌来。
我惊慌失措,大声喊:来人啊,来人啊!护士,护士!……
2
三十年前的春天极像这个春天。所不同的是,现在我五十五岁,那时我只有二十五岁。
三十年前一个早晨,刘颖亲口告诉我,她爱的并不是我,一向对打打斗斗漠不关心的我,青春被堵住缺口,激情刹那间凝固,迷乱中四处寻找行动的目标。
我看到刘颖她所谓的爱人,一切都有了意义。我们把他从床上拖起,我们知道他早已被打得浑身是伤,两条腿也瘸了,我们为他带来了一只箩筐。我们用箩筐抬着他游到半路,正赶上路边有一口湖。他不知怎的,竟有力气爬出了箩筐,跳到湖里去了,——他畏罪自杀身亡了。第二天她跳到同一口湖里,他们的尸首我并没有看到。现在一切行动已没有了激情,我只有浑身的无聊和满腔的愤懑。这使那时的春天极像这个春天。在那个春天里,青春还有一丝残余;当我回家,我站在自家门前,瞅瞅四周无人,从墙角抄起一只空酒瓶,向附近的一块石碓愤怒地砸去。酒瓶立即化作玻璃碎片,向石碓附近的杂草丛飞溅进去。杂草丛青黄相接。这是春天的杂草丛。
3
护士来了。我对她说窗台上有血,而且这血就要流到我的床上将我淹没。护士十分惊讶地看了看窗台,又看了看我,说,什么血?那是君子兰。我说那分明是血,你没看见么,血水都将你的鞋帮浸没了。护士于是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她向病房外走去,她说,我最好是转院,但不知说的是转到老人院,还是精神病院,我没有听清楚,因为那时我迷迷糊糊地就要入睡了。
几天之前我还对这个春天如痴如醉。我牵着小孙子的手在花圃四周走走看看,看看走走,那是幸福的。草地上青草长得齐整而浓密,我对孙子说,走,咱们到草坪上去坐坐。我的孙子并不愿去,他只有四岁,但他说人话,阿姨说爱护草木,人人有责。我笑了起来,这世界上多少荒唐我没有见过呢?我拉着他的小手走到草坪。春天的风景永远是好的啊!我正高兴地边走边笑着,却感到了一股被刺穿的疼痛,这疼痛首先是在左脚的脚掌心,后来就迅速扩散到每一个毛细血管,后来就到了心脏。我低下头,看到一块玻璃碎片垂直地戳穿我左脚上的皮鞋,正刺到我的脚掌上,鲜血在顺着玻璃碎片往下流淌。我对孙子说,快救救爷爷,快来扶着我!我的孙子竟然不声不响。我奇怪而恼火地向他看去。
天哪!那是一双多么熟悉的眼,三十年前的那双眼,冷漠而又仇恨的那双眼!我恐惧地惊叫起来,一边用双手抱起左脚,右脚支撑着身体并且一奔一跳着要逃离这地方。但我的右脚也被玻璃碎片刺穿了,你知道那是我浑身的重量压上去的而不仅仅是我的右脚压上去的玻璃碎片。我倒到地上,晕了过去。
4
正是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那块石碓旁的杂草丛里散布着我制造的玻璃碎片。砸碎了那只空酒瓶,我就掉头回家坐到黄昏的屋子里,将自己黑暗的心情一口一口地咀嚼。
我的堂侄小古站到了门口,将黄昏仅剩的几丝余光也给遮住了。小古在门口喊我,叔叔!我没理他。小古又喊,叔叔!我不耐烦地抬起头。小古说,叔叔,我的脚流血了。我才发现他抬着赤裸的左脚,背着光线,我看见他的左脚正在大滴大滴往地上流着墨汁一样漆黑的液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母亲就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她一把将小古抱回了家,坐到椅子上,将小古横放到自己腿上,并且用手指捏紧小古的伤口。她对我大喊,还不快去拿一段布来!我就去拿布了。我听见母亲在哭泣了,她问小古,我的儿,疼么?小古说不疼。母亲说,你的脚是怎么搞的?小古说,是草丛里的碎玻璃刺的,就是石碓旁的那个草丛。母亲说,哪个缺德没心肝的往草里扔碎玻璃,这样的人不得好死。我的儿,你的血都把我的手糊满了。小古说,奶奶我没事的,你不要哭。母亲说,你也真是的,现在天还不热,你怎么就赤着脚呢?小古不说话了。母亲说,瞧我这嘴!没妈的孩子命苦,连个做鞋的人都没有。小古说不是的,奶奶你给我做的鞋,我要留到上学时穿,现在赤着脚走路比穿着鞋舒服多了,而且我也习惯了。母亲说,我的儿真乖。赤着脚虽然舒服,鞋还是要穿的。你都八岁了,下半年就要上学了,不能再赤着脚了。小古答应着。
房间里十分幽暗,我手忙脚乱了一阵子,连一块布丁也没找着。母亲问我布呢。我说没布。我就听到一阵布匹破裂的声音。母亲从自己的上衣上撕下一段布条,将小古的左脚紧紧包扎了几圈。母亲对我说,快送小古到卫生所去。我说卫生所的刘医生不是在前天跳楼死了么?母亲说,瞧我这嘴!那你送小古到镇医院去。我说镇医院在镇那头,起码有七里路,现在天都快黑了。母亲说,你还磨蹭什么,小古的脚都差不多断了,他的爸爸又不在家,你要眼睁睁看着小古死么?
我背着小古上了路。小古的身体对我并不是一个负担,出生几个月就死了妈的孩子,身子骨毕竟轻飘。我双手托着小古的屁股,发现他的屁股上几乎没有肉,我十分直接地摸到了他的骨头。我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路上,感到小古的身体竟然越来越轻。我才觉得走在路上该和小古说说话。我说,小古你的脚还疼么?小古的声音轻浮得像风里的一片鹅毛,他说,叔叔,我不疼。我又问他,叔叔背着你,你舒服么?小古说,舒服。叔叔,我的腿好像没有了。我说,你说什么瞎话,你的腿不是在我的身上么?其实小古的腿是麻木了。我背着他赶到镇医院时,小古已经不行了。我在路上一直以为我腿上热乎乎的大概是因为出汗了,其实是小古脚上的血滴到我的裤子上将我的裤子浸透了。医生说,他要死了,你把他背回去。我简直不敢相信仅仅是脚被碎玻璃刺了一下也会死。但既然医生这样说了,我就只得将小古再背上,往回赶。月亮上来了,很好的月亮。我背着小古,发现他竟然越来越沉,而且他的贴着我的背的胸脯好像在一个劲地吸着我背上的热气,他的身体越来越冰凉了。实在是太沉,我在路上将小古放到我的腿上,歇一会儿。
月光下,小古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好像一团凝固的仇恨的火向我的眼睛射来。小古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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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睡到半夜,我突然醒来了。醒来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是被吵醒的。我的头挨着墙壁,墙壁上按着一根暖气管,而暖气管里竟然有两个人在说话!半夜的医院虽然十分安静,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的声音十分旷远,但分明就在我耳边,在暖气管里面。他们的声音又是那样模糊,模糊得使我越听越害怕。我在床上和自己对峙了半宿,一动也不敢动,但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一骨碌翻身将头搁到了床的另一端。但是你知道,我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我没有将这事和护士说,我知道说了她也不会相信的。我对她说,我这床的位置能不能换一换?她问怎么换?眼睛很奇怪地看着我。我说换到靠那一堵墙的位置。她说奇怪,为什么呢?我说那一堵墙上没有暖气管。她可能真以为我老了或是疯了,恐惧地看了我一眼,急急地离开了我的病房。但过不一会儿,竟然来了几位护士,将我的床挪到了靠那一堵墙的位置。
我想今天晚上我可以睡一个好觉了,我就柠灭了灯,安安心心地躺下来。过了约一小时,我还没睡着,头脑反而越来越清醒。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叹息,很有底气的一声叹息在我耳边响起,几乎将我的耳膜振破。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又没有了声音。可我刚一松弛,这叹息又在我耳边响了一声,这次比上次来势更加凶猛。我再也无法忍受,睁开了眼,但竟然有一个人影在我的病房里走动,他竟然走到我的床边,向我俯下了身子。我叫一声,开了灯,你知道,房间里除了我,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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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古的身体已经僵硬,他确实已经死了。我在路上歇了一会儿发现要再背上小古已经无法背上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我只得将他抱着往回赶。我抱着小古,在月光下,分明像是在逃亡。
我抱着小古,推开家门,一脚跨进门槛就感到脚下是那样黏糊。我脚下踩的是小古刚刚在我家时流的血。现在月光十分响亮地照进来,我看到我站着的四周地上竟有这么多的血,这血似乎到现在还在扩散。母亲是亲手将小古带大的,小古家虽然和我家隔了几层肚皮,但小古从小没了娘,母亲就亲手将小古带大。母亲看见我抱着已经僵硬的小古赶回来,她就晕厥过去了。
我母亲在生前老是在我面前唠叨说,是哪个缺德没心肝的往草里扔碎玻璃,这人一定不得好死,知道小古赤着脚,从来没有穿过鞋的,这不明明是在害小古么。她老是这样在我面前说,后来我就怀疑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了草丛里的碎玻璃是我弄的,她是不是非要我亲口向她承认这事就是我干的,她是不是要我愧疚得无地自容呢?但我将当时的情形仔细回忆过无数遍,发现是绝无破绽的。当时我砸空酒瓶时,四周确实没有一个人影,而母亲当时正在忙活着什么,她不会看见的,即使有人看见,当时正是黄昏,也不会看清楚砸空酒瓶的人到底是谁。后来我就没有一点愧疚了。既没人看见,我又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母亲又经常说,小古也真是的,我给他做了鞋,他为什么不穿呢?赤着脚走路难道真比穿着鞋舒服么?唉,这孩子命苦,一生没穿过鞋,临到要穿鞋时,又死了,死得这么惨。不过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看着小古赤着脚在地上跑的样子时是十分高兴的。我一直搞不懂,母亲到底为什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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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不能不说了。今天早上护士来时,我将这几天病房里发生的事全都和她说了。包括我跟她说过的窗台上的血,前天晚上暖气管里有两个人在说话,昨天晚上有人在我耳边大声叹息,还有人影在我身边走动而且要压到我身上来,这些我都和她说了。
年青漂亮的护士小姐这次并不感到奇怪,她微笑着,带着满脸的宽容和怜悯静静地听我说这一切。等我说完,她安慰我说,其实这并不奇怪,从心理学上来讲,找到原因是不难的。你为什么将窗台上的君子兰看成了鲜血了呢?因为君子兰叶片的绿颜色太鲜艳了,它刺激了你的视觉,使你那种受伤的记忆被唤醒。你自己当然知道,一周前你是被玻璃碎片刺伤了双脚的,而当时你自己鲜红的血液给你留下了痛苦而深刻的印象。现在君子兰使这种印象被重新唤起,你将君子兰看成是鲜血当然就不奇怪了。你的双脚被刺伤后,流了不少血,而且,而且,由于你现在年龄的关系,你的身体当然会在一段时间内十分虚弱,身体一虚弱就容易出现幻觉,出现梦魇,出现……
可是即使是幻觉,即使是梦魇,那个叹息的人是谁呢,那个人影是谁呢,还有那些谈话的人又都是谁呢?
年轻的护士微笑着沉思了一会儿,说,说不定是你自己。
我知道她答不上我的问题就随便瞎诌,我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甚至是在敷衍我。说不定是你自己,怎么会呢,你想这怎么会呢?
唉,年轻的护士是不知道的。她的话并不能使我得到一丝安慰和片刻的宁静。而现在趁着春天还没有过去,我要将一切我讲过的和没有讲过的都讲给你听。趁着春天还没有过去,我还来得及将这些在春天里讲完,虽然我现在已是奄奄一息,——也许在明天到来之前,我就会在这春天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