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老街、老巷、老屋老房。
——题记
我在门前放下行李,脱了鞋赤脚踩在地上,脚底的砖漆仍旧和小时候见到的一样鲜红,还泛着湿漉漉的水光。阿婆为了隔热,用厚厚的遮阳布挡住了几乎所有的阳光。而那套老旧的沙发因为常年无人座访,已经丧失了原本的功能,取而代之的客人是一个个破旧的纸壳箱。
我四年级的那个暑假离开这里后,房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门口木质碗橱上供奉的观音像仍旧慈眉善目,贴在脱漆的蓝色墙壁上的年画仍旧十分端正。我就这样站着,熟悉的生活气息从屋里的每一个地方涌过来,扑向我,打湿我,把我吞没。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再抬头时,目光正好撞上从里屋出来迎接我的阿公——他佝偻着背,两腿微屈,双手依旧十分拘谨地交叠在身前。和每次重逢一样,阿公嘻嘻地冲我笑,声音柔和,"噢,慈慈你回来了啊。"除了这一句,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阿公老了。
这是脑袋里闪过的唯一的印象。两年来我第一次再见到阿公,即使没有过多的白发,没有加深的皱纹,他还是让我觉得他比以前更老。不知道我有没有皱起眉头,我只听见我讲:"你怎么老了这么多?阿公,你又变矮了?"
"啊?没有,你乱讲,"阿公打量着我,为自己辩驳。语气像小孩子一样,:"我的身高一直都是一米七八,不会变矮的。"
我笑了笑,说:"是吧,那你有没有觉得我很高啊?"
阿公把眼睛微微抬起来,不讲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从来不会跟我说:"因为你长大了。"
我已经很难记起这是第几次重复这样的对话,和阿公分开得太久,就像是两个没了共同话题的老朋友,突然地见了面,又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互相问候,只好不断地重复着从前的话题,以掩饰两人间的生疏。长久以来,我一直默契地配合着阿公的腼腆,也包容着他的顽固,可如今我却不合时宜地感觉到了一丝尴尬。
阿公站的离我很近,讲话的声音很轻,"喔,你去你阿婆房间休息吧?那里有空调,你不会热。"
"为什么?你房间也有啊,我偏偏要睡在这里。"
我迅速地跨进阿公的房间,往床上一躺,把身体铺展成一个"大"字。阿公慢吞吞地转身,慢吞吞地关门,慢吞吞地走近床边坐在椅子上,塑料鞋底在地上摩擦出一连串"噗嗤噗嗤"的声响。他顿了顿,讲:"哦,我怕你不喜欢和我这个老头子待在一起嘛。"
我皱了皱眉,"你乱说什么噢,要是不喜欢,我干嘛还回来?"
电视机里传出的对话声在占据了耳边好一会儿的时间。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阿公突然地发问:"矿山还和以前一样吗?"
矿山,是我们给老家的名字,也就是这样一个光是念出名字,就已经让人兴味索然的地方,却如同一张铺开的网,捕住了我整个的童年。我半眯着眼睛,躲避窗外漏进来的光线,"是啊,就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矿山会变吗?我以前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我甚至都找不出一张能够准确标明它位置的地图。矿山就像是一个发育缓慢的胚胎,裹着最原始的胞衣蜷缩在偏僻的角落里,头枕蜿蜒的流水,背抵绵延的松山。
它甚至算不上一个小县城。
这样的一个地方太过渺小,不起眼,也不十分值得惦念,要不是多年来它恩养着我至亲至爱的人,说不定连我也会将它遗忘,它能够生出巨变的机会微乎其微。不过,这个名字宛如编码代号一般的小矿区,也并不如听上去的那样荒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还是继续生长着的,不管你对此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它就像一个孩子,矿山有自己成长的方式。它偶尔还会三五不时地舒展一下拳脚,比如孕育出几栋新公寓、几条小街道以及几个新的货物市场。
矿山还能怎么变呢?
阿公曾经说:"它和人一样,会从年轻变得年老。"
说的也是。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后山上的那个缺口越来越大,青葱绿林被铲平,土地显现出十分狰狞的相貌,露出它贫瘠的筋骨。巨石滚落的轰鸣声过后便是彻夜的灯火通明;马路上卡车拖着震天的噪音与早晚散步的行人擦肩而过,留下漫天的灰尘和呛鼻的汽油味;而集市上叫卖的人声越来越苍老,即便仍旧人头攒动,但街上的年轻面孔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是青涩稚嫩与白发苍苍。
"慈慈,等再过几年你还会回来吗?"
"会吧,你们还在这里啊。你跟阿婆年纪大了,又不愿意去我那儿,那不就只有我回来吗?"我趴在阿公的床铺上,鼻息间是浓重的风油精味,耳朵里有老旧的空调机在嗡嗡地响。我说:"会回来的。"
我闭着眼睛,听见拳头捶打布料的声音,是阿公开始轻轻地捶腿,那"扑——扑——扑——"的节奏很沉闷,空气变得安静而迟缓。
"慈慈是,什么时候到你爸爸妈妈那边去的?"
我睁开一只眼睛,看着阿公,说:"四年级的暑假。"
"哦,四年级,到现在都有……"阿公张开手指,认真地数着,"到现在已经九年了。是哦,你刚走的时候还一点点大,现在就长得这么高了,时间过得多快啊……"
"九年,你说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九年?我跟你阿婆从一九六八年开始参加工作,到现在都快四十年。四十年里变化多大哦……你爸爸妈妈那时候要结婚,你阿婆就不同意,我劝你阿婆说算了,小孩子都大了随他们去吧……你妈妈跟你说过这些事没有?"
"后来就有你了,现在连你也这么大了,矿山也和原来不一样了……"
我在阿公迟缓而温和的语调里昏昏欲睡,心里憋着一股气,我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于是只好三五不时地蹦出几句更加散漫的"嗯"、"哦"、"这样啊"。
忽地,耳边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猛地抬头,看见阿公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揉搓着泛红的耳朵——那是他日常进行的穴位按摩。沉默在蔓延,我没有认真地听阿公到底在讲些什么。尴尬的气氛下我有些手足无措,刚想开口,却被一声叹息堵住了喉咙。阿公无奈地笑了笑,说:"你没有在听,算了,我不讲了。"
"我有在听的!"我撑坐起来反驳他,"你继续讲嘛,我听着呢。"
阿公只是摇头,尽力地掩盖住失落的神情,"不说了,我等一下还要去洗菜。"
我着实不擅长于应付这样家长里短的话题,那一刻我想安慰一下阿公,却又无从下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公开始消耗大把的时间沉浸在这些十分琐碎的回忆里——他什么时候离乡,什么时候参军,什么时候退役,什么时候娶妻……这一切,仿佛就如同年幼时他时常对我说,"长大是件很遥远的事情。"一样,距离他很遥远。而阿公却总是提起这些几乎要消逝掉存在过的痕迹的过去。
阿公扶着椅子的靠背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去,"再过个几年,你也不会回来了。可这里还是你的老家,我只是想多说给你听听。"
我的心里忽然间漏了一拍。
为什么阿公要如此坚定地认为,我不会再回来了呢?我看着那道走向厨房的单薄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阿公积累了多年的沉默,在垂垂老矣的时光里,酿成了十分浓重的寂寞。他的寂寞伴随着矿山的老去而更深。
阿公在老,矿山也在老。
泥泞的乡间小道被翻修成了新的模样,鳞次栉比的平房被推掉,废墟上堆垒出了高楼公寓,到了晚上,漆黑的窗口如同一个个骷髅幽深的眼睛,惹得人心里发毛——老人家的夜晚,很少会出现灯光。树荫下少有欢笑打闹,也不再有人聚在一处乘凉。邻居家的花园里再也不姹紫嫣红,而是变得一脉的绿,是数年间的荒草萋萋。
山上的矿坑被废弃,而两边的坡脊也梁越来越荒,那一碧青山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娇俏。"我见青山多妩媚"已成了脑海里古老的遐想,那松林缩到了边坡上,站去坡边,肉眼可触的是黄沙地上滚滚热浪。耳边没有阵阵松风,身上也没有了微凉清风的触抚。
矿山在脑海里开始变得凄凉,有关它的未来经不起推敲。阿公的背影消失在了厨房的门后,我仍旧无话,阿公的那一句话,却让我突然地悲哀起来——这,是个注定留不住人的地方。
文/靳慈;图/逍遥公子
作者简介:
靳慈,90后生人,不敢在名字前正正经经地加上"作家"的头衔,自己觉得是在不务正业地写字,想要用自己的表达,用文字为基础,描绘出一幅让所有人都能看懂的画。性格多变,爱好广泛,想要用心来写自己的天马行空。
点评:
老城、老街、老房,但是综合全文讲的都是老人,及老人那颗饱经人世沧桑的心。矿上这个地方或许只是作者的童年生活,却是两个老人生活了一生的地方。乡间小道变成了马路,到处的高楼大厦,青山不再,矿坑被废弃。树荫下没了欢笑、邻居的花园里也没了姹紫嫣红,阿公老了。
小说借助阿公的视角由小及大的写出了在如今急速的城市化变迁中,在追求极致的物质享受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人情世故仿佛都成了封建的名词。
苍老的我们注定只能是这座孤独的城里最后的归客。
第三届“新风度杯”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