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又是一个黎明。北地初春的天气,见到日头便已不早了。丁小虎跺着脚道,“大哥,昨日吉喇军又猛攻了半日,今天却是这许久都没动静,想是后力不继了。”
顾自雄苦笑道,“若每日都从早杀到昏,当然是我们先不继了。昨儿一天,又死伤了四十几个兄弟。唉,八百铁骑,如今哪里足八百之数了!”丁小虎道,“大哥,昨儿这城中机关可不似前儿那么厉害了。前天不过三击,就打得吉喇部退军不攻,昨儿的机关却差了些,伤的人少。”
顾自雄又苦笑一下,“这城中机关当然还有厉害十倍的,但一旦使出来,但是天崩地裂。”丁小虎沉吟道,“大哥,你说什么,我总是听你的,只是,你若是不忍多所杀伤,不就等于害了我们自己兄弟的性命么?”
顾自雄听了丁小虎的话,心中翻腾不止。他本是个有勇有谋、决断明快的人,但这两日来用兵有些失据。他内心明明相信乌不古所言,认定田城佩已经不在了。也知道,左、右二军多半不会前来了。但一想起与田城佩击掌为誓,他总是忍住突围之念头。但就算守到正月三十又如何呢?若那时仍免不了要弃城突围,这两日还拖延在此,便是兵家大忌了。
一时间,兄弟之情、江湖之义、战事之烈、千金之诺,皆在心头纠缠不休。他这一生中竟是从未有如今日一般难以抉择。
顾自雄正在出神,忽听丁小虎大喊一声,“又攻来了!那是什么?!”顾自雄一惊,放眼望去,只见吉喇部又出兵了。军马依然是一般齐整凌厉,但队伍之中夹杂着十余辆小车。每辆车均由十余个士兵推着缓缓前行。再近些,看得更清楚了,车上架着长柄斜斗牵绳等物。
顾自雄心中一寒。那是石炮!
所谓石炮,不过是大号抛石机。吉喇部铁骑纵横漠北,原以骑射见长,擅长野战,不擅攻城,但他们今日竟弄来了这石炮。石炮在朝廷军中也不算什么利器,但吉喇部人数既已占优,再加上石炮,虎翼营可真的守不住这小城了。
此时天已大亮。众人都登上城头,看到了这缓缓前来的抛石机。卫无病眼神最好,当先道,“这是他们才赶制出来的,那些木头还泛着白茬。”罗佐书道,“大哥,他们王庭这两日好整以暇,居然有时间弄这东西,显是左、右二军根本就未曾出动。”顾自雄微微点了点头,他此时心中所想的也是这个。
十余架抛石机一齐动起来,巨石若天外流星,划出一道道弧线,砸向小石城。小石城的城墙亦纯以山石砌成,石与石碰,只溅出一溜溜火星来,石屑四溅,但并无太大损害。倒是有几个虎翼营士卒措不及防之下被砸翻在地。
士卒见势不妙,都躲在城堞之后。巨石仍不住飞来,将城头砸得坑坑洼洼。罗佐书骂道,“妈的,看你几时能砸破这城墙!”顾自雄大声道,“他们不是要砸穿城墙,不过是压住我们在城头,不消片刻,攻城的士兵就会冲上来。”
果不其然,石炮发射了一阵便停了。顾自雄大喊,“全都起来!敌军要攻城了!”他们长身向外看去,当先冲来的吉喇军已到了城根边上。
顾自雄正要部署迎敌,却见石炮车又再发动,这次射出来的石头没有那么大块,不过又多又疾,都越过城头向后飞去。顾自雄一凛,“这样打法,是要压制城下兄弟登城助阵!这可危险了。”只听城关内一阵哗然,显也有人被打中了。
城外的吉喇军大声吆喝着攀上城墙。顾自雄心中一凉,似这样打下去,只怕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他沉思片刻,吩咐道,“老五,你去把那浑邪王带来!”卫无病问道,“大哥,你是想弃城了?”顾自雄点点头,“这城也守不住了!我要在城头杀了浑邪王,震一震吉喇的军心,咱们再突出去!”
不消片刻,熊毕力便带着那浑邪王上了城头。浑邪王仍是一副淡淡神情,见到顾自雄只微微一笑,“顾将军,守不住了么?”顾自雄昂然道,“不错!我说过不会再以你逼迫吉喇部退兵,但今日若城破便是你的死期!”浑邪王呵呵一笑,“那要多谢顾将军让我多活了两日。”
顾自雄指了指下面正在攻城的吉喇军,“再看一眼你的勇士吧!”
浑邪王向前走了两步,面色宁静,“顾将军,何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若你就此弃城,我保你的爵禄高过在中原时。”
顾自雄哈哈一笑,“姓顾的此生决不可能降吉喇部!否则也不用打这几天的仗了。”浑邪王摇摇头,“你与吉喇部有仇,但你的兄弟们呢?你就因为一己之私,不顾他们么?你不觉得可惜么?”
顾自雄料不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由一愣,嘴上硬道,“这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计较!”
他向城下望了一眼,吉喇军若潮涌般攻来,看起来是不死不休了。罗佐书面上神色难看起来,他嚅嚅道,“大哥,这城守不住了。何必再多伤兄弟们的性命!”
顾自雄心中亦波澜翻涌。到了最后关头,自然可以发动小石城最厉害的机关,但难道要赔上这许多兄弟的性命么?但自己能降吉喇部么?
他正在犹豫间,城门处守卫的军卒呐喊声一声声高起来,吉喇部的前锋已在攻门了。罗佐书一跺脚,扭身飞奔下去。卫无病与熊毕力也随着他奔下城去。
顾自雄咬一咬牙,一推浑邪王,自身边士卒手中接过一柄刀来,明晃晃地在空中虚劈一下,“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了!”
他向城下高叫,“乌不古将军,我今日要借你们浑邪王的头祭刀了!”他将刀举起,一刀抹向浑邪王咽喉。
刀离浑邪王咽喉尚有尺许,突地一股大力撞来,顾自雄只觉前胸膻中、气海大穴接连被点。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钢刀在浑邪王身前划下,将他前胸衣衫尽割得裂了,余势不衰,直坠到城下。他惊诧不已,见一个人闪身挡在浑邪王前。那瘦瘦高高的身材将浑邪王恰好遮得严实,一张黝黑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顾自雄颤声道,“老六,你,你疯了!”米希摇着头,“大哥,对不住你了!他救过我与我娘性命!”
顾自雄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见过他?!”米希极快地道,“我幼时与娘流落北疆,曾数日未进食,险些饿死,是他收留了我们。但他那时,并不是浑邪王。要没有他,便没有今天站在这里的米希!”
顾自雄默然!江湖恩怨,快意恩仇,但哪里快意得了?恩中有仇,仇中有恩,不是那么轻易割得清清楚楚的。是啊,这浑邪王于米希有恩,自己不知道,但对米希来讲却是终身不可忘的大恩。他错了么?自己不也是一样么?念念不忘与田城佩十几年的交情,更觉得他的暴死与自己当年伤他脱不了干系。这情、这义对自己自是莫大之事,但与兄弟们何干,要累上他们在这小石城死拼?自己与吉喇部有仇怨,不肯出降,但兄弟们呢?对他们来讲,祁连七鹰这个名头是否就强得过回家孝母、娶亲呢?
他心绪散乱,满是懊恼与颓唐。米希见他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情知此事伤得他太重,含泪道,“大哥,我,我,对不住你,但今日非要带他走不可!”
顾自雄缓缓站起身来,挥手道,“你走吧!”米希满脸惊诧,“大哥,你的穴道,穴道解了?”
顾自雄苦笑一下,“我的不老松内功刚又进了一层,这两下还受得住!”米希一时愣住了。顾自雄竟然不计较他背叛,还要放他走。他真要这么一走了之么?
他反而迟疑了起来。顾自雄叹了一声,“老六,快走吧!”米希双目含泪,点头道,“大哥,那就…”他一扭头,拉过浑邪王,便要迈步离开。
顾自雄忽道,“等一下!”他直盯着浑邪王前胸,已破碎的衣衫掩不住他裸露在外的胸前肌肤,前胸上尽是黑毛,但分明清清楚楚纹着一个鹰首。
顾自雄双目若裂开,“你是吉喇部当年混入这城中的奸细,就是,就是你,勾结土狼帮,将全城人杀得只剩了十三个!”浑邪王忽地仰天哈哈大笑,“原来是你!顾将军,原来你是当年那个孩子!”(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