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里我最有感悟的,或许可以说是共鸣的,大概就是第一篇《山月记》,其取材于唐代的传奇作品《人虎传》,也收录于张读的《宣室志》。
虽然两者所叙述的故事的走向相差无几,但是中岛敦的《山月记》已和《人虎传》截然不同,犹如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虽然外表相同,但他们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在与灵魂,却是截然不同的。
给《山月记》注入这般灵魂的便是中岛敦。
有了新灵魂的《山月记》,有了新灵魂的主角李征,已经被抽象成为一种概念化的事物,你可以叫他李征,也可以叫他张三,说他是中岛敦也未尝不可,它的形可以千变万化,神却是唯一的。
与其沉醉于中岛敦那绝美的文笔,倒不如探究《山月记》中的那压抑的,茫然的,如被猛虎撕裂的猎物般的灵魂。
他以为,与其屈居于一区区小吏,长年在恶俗不堪的大官面前卑躬屈膝,还不如以诗名流芳百世。然而,要想以诗成名,又谈何容易?不等扬名于世,他的日常生活却已窘迫不堪了。 渐渐地他便焦躁不安起来,并从那时起,他的容貌变得消瘦峭刻,肉落骨突,空余两道炯炯目光。往日名登虎榜、进士及第时那种少年得志的俊朗风姿,早已荡然无存了。
大抵谁都有过年少轻狂的年龄段吧,或许也未见的是狂,只是在不了解这个世界前提下,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未来有着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注定要幻灭的泡沫遇到冷酷的风时,往往也只是悄然的湮灭。
时过境迁,曾经的同僚如今已身居高位,而他却不得不屈膝受命于从前为自己所不齿的那一班蠢物。因此也不 难想象,身为昔年之俊才的李征,自尊心遭受了多大的创伤。他终日郁郁寡欢,原本就狂悖不羁的秉性也愈发地难以自抑。一年后,他因公出差,夜宿汝水河畔时,终于发了疯。
那天夜半时分,他脸色陡变,从床上无端跃起后,口中莫名其妙地狂呼着夺门而出,突入漆黑的夜幕,一去不返。人们寻遍了周边山野,却未发现一点踪迹。自此之后,就再也无人得知李征的音讯了。
中岛敦将李征的发疯归因于自尊心受到创伤,既不屑于与庸人为伍,深知自己本非明珠,又不愿意用心去打磨,去努力生活,终日只是庸庸碌碌。
李征大概是一个充满内在矛盾的人,他没有找到化解这矛盾的方法,或许知道方法却因为那所谓的自尊心而不愿去做,一面是内心庞大的幻想,一面是无能的现实,犹如运动的大陆板块,互相倾辙,互相挤压,他就在那两个板块的正中心,直到有一日,内心的火山突然爆发,将那个有人性的李征化为灰烬。
回想起当初我是怎样的发了疯,原因我至今也没弄明白,表现却是和李征一样,只是有一天,莫名其妙的,“脸色陡变,从床上无端跃起后,口中莫名其妙地狂呼着夺门而出,突入漆黑的夜幕,一去不返。”
“半夜醒来时,只听得屋外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应声出门,见并无人影,可那声音却在沉沉夜色中不住地呼唤,我不由自主循声而去,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不觉循路跑入了山林,也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左右手着地奔跑 起来了。又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山岩巨石,轻轻一跃便能跳过。等我回过神来,却见自己的手指和肘部等处都 长出了毛。此时天色已明,我跑到山溪边往水中一照,见自己已然变成了一只老虎。起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又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因为我以前也曾做过那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的梦。当明白这绝非梦境之时,我便惊恐万分,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会有这等事?我不明白。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来顺受着,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
那时有时也觉得自己在做梦,只不过是昏沉的噩梦,有时候也会化身为虎,为神魔,血淋淋的吃着人,毁灭不想见到的事物,有时就会化身为被吃的猎物,至今我都忘不了那仿佛被一口吞下再在嘴中咀嚼的恐惧之感。
吃与被吃的都是自己,精神就这样无端的消耗了。
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或许吧。
“我立刻就想到了死。恰好这时,一只兔子在我眼前跑过。我一看到它,体内的人性就踪迹皆无了。等到人性再次恢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上已沾满了兔血,身边撒落着兔毛。这就是我变成老虎后的首次经历。自此至今,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难以启齿。只是一天之中,必定有数小时恢复人性。在此时间内,我与往日一样, 能够说人话,思考复杂的问题,甚至还能背诵经书章句。以这样的‘人心’来看自己作为老虎的暴虐行径,回顾 自己的命运之际,便是最觉可悲、恐惧与愤慨之时。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就连这恢复人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过去,我会为自己变成老虎而惊诧不已,最近却发现,自己竟在为曾经是一个人而纳闷了。真叫人不寒而栗。也许再过些时日,我心中的人性就会就会被兽性所淹没,如同旧宫基石,渐渐地为泥沙所淹没 一般。
当对亲近的人造成伤害后,我也愧疚,自责,羞愤。。
如同中岛敦所写的,有一天,我也突然感到自己现在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大部分为人的时间里连思考都难以进行,内在已然有了残缺,而短暂地歇斯底里时,大脑又重新飞速运转,比我最聪明的时候的思考速度还要快上万倍,看到的感受到的色彩是那样强烈。
尽管都是负面的情绪,但唯有在化身为鬼为兽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活的像个人。
李征所忧虑的那个问题,是人性与兽性的问题,是生与死的问题,是作为一个人,一个社会中的人,抽象概念上形而上的人的存在与虚无的问题。
是内在的消逝,是妥协,也是接受。
二零二一年三月十八日,连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