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

人最舒服的阶段应该是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不用为母体外界的世界欢喜忧虑,他只需要待在温暖舒服的母体里,等待着时机一到,瓜熟蒂落,碌碌一生也好,功成名就也罢,一切未知才就此开始······

书上说胎儿会在12周左右已成人形,手指已经很清晰地显现出来,管他以后如何,这个时候的小小人儿的手都是纤细娇嫩的。

可是后来她的手为什么会那么粗短、肿胀、干糙、断指。

【一】

母亲是娘家唯一的最小的女儿,排行老五,上面四个哥哥,听说应该有个长姐的,“那孩子赶上了饥荒年代,都很大了,懂事,把吃的都留给弟弟们吃了,自己饿死了。”后来母亲的出生自然让全家欢喜,可也难抵农村人心里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想法。刚刚能够日常花销,小儿子小女儿年纪相仿,都在读书,小女儿成绩比儿子好,可早晚要嫁人的,“下来吧,别念书了,和你一般大的姑娘也都不读了,下来供你四哥念书吧。”

后来母亲每次想起来都怨姥爷:“就5块钱的勤工俭学费,拿不出来,你姥爷让我供你四舅念书,供了半天他还是在家种地,他成绩没我好。”“你姥爷还是偏心,到老儿子不也没一个靠得住。”直到姥爷去世,母亲才渐渐忘了姥爷的不好,或许不是忘了,只是不想说了。

所以那双还纤细的手,放下了书本,开始为这个家分担子。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洗洗涮涮,都成了母亲的任务,当然做家务是不能赚钱的,打苇帘是母亲从小就熟悉的手工活,一直到现在,还是她还外债的主要方法。如果她偶有空闲,会不会觉得这一生庸碌。

苇帘的主要材料是芦苇和粗线。有专门卖芦苇的地方,尤其是秋冬农闲的时候,周围农户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打苇帘,卖苇帘的地方就像热闹的年集,一辆辆大卡车从东北把捆扎好的芦苇运来,又被一辆辆相比较而言显得很娇小的农用机车运回家。母亲年轻的时候能一个人搬得动一大捆芦苇,尽管那个芦苇个子比她高很多,合抱不过来,差不多和她一样重。

有一年,母亲贪利,和爸爸跑去很远的河里自己割苇,冬天的冰还没冻结实,但是足够冷,每次回来都是一腿脚的泥泞,那样子我没有见过,只是有一天下班我给她打电话,她还想趁着天没黑透再割两把,晚上我梦见母亲在夜色中回家,像小时候一样,听见熟悉的农用机车的声音去开大门,母亲从车里下来,鞋子裤子都是泥,问我做饭了吗,烧水了吗,作业写完了吗。一边问,一边急火火得卸车上的苇。

芦苇要分好了类,扒了皮,裁剪好了,拆分成一个个小个子,才能打成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成品苇帘。以前机械化还很低的时候,这些活都得细细慢慢的干,每一个步骤妈妈都干得麻利,戴着头巾,穿了厚厚的衣服,在秋阳里、冬风里的院子里分苇,每次进屋喝水都像原道而来的风尘仆仆的归客,脸上灰扑扑的,鼻孔周围更加明显。小时候我最喜欢母亲镩苇,一手拿着专门给苇扒皮的镩子(方言音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可也没有更好的代替)一手抓一把苇,相对来说会轻松一些,起码可以在屋里,不冷,还可以看着电视聊着天干。可每次都得拿着针挑扎到手里的刺,“君,拿火柴烧一下针,这个刺深。”几乎手掌上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曾被刺过,但如果刺不深的话,母亲会直接拿针挑出来,她向来没有时间讲究的。

打苇帘需要很多粗线串连每一根苇,不管机械化怎么进化,都需要导一下这些线。我长大了一些,母亲想让我帮她干点啥,导线相对简单,她告诉我怎么导,我看那些线在她手里倏忽而过,却在担心一件事情:母亲手上的千沟万壑应该有这些线的功劳吧。

    冬天是打苇帘的绝佳时机,可冬天也是母亲的手最难堪的时候,每一条裂纹都泛着晶莹,纵横交错地随意更改手掌本身的纹路。晚上闲下来就抹无济于事的蛤蜊油,缠了白色的胶布,肿胀又被紧绷,手指难以屈伸。

【二】

每个小孩应该都有自己撒娇的秘诀,就像母亲总会有独特的舐犊情深。“妈妈,我后背痒,帮我挠挠。”她是不会用指甲给我挠的,她说小孩肉皮嫩,用手掌摩挲摩挲就行了。给我挠痒的其实是她手上的沟壑万丈,每一道沟壑都镶着深沉的黑边。很长一段时间,央求母亲给我挠痒成了我独有的撒娇方式,不是真的背痒,只是想让她停留一下,不要忙,陪我一下。被她的千沟万壑覆盖着安抚着,让人安心,催人入眠,这是姐姐和弟弟不曾知道的秘密。

最近一次被母亲亲昵地安抚,是在异乡的暑夏,青春期的莽撞烦躁冲撞了父亲的严厉刚硬,互不相让的争执,眼泪聒噪中难以自控的抽泣,久别重逢的安定是母亲依旧粗糙的小小的手掌给予的,压制我所有的野蛮。

【三】

起码是在亲手为母亲揪出长在肉里的线头开始,我就再也没仔细看过她的手。

我终于盼到他们回家团圆,可如果轻易地事遂人愿,那“痛苦”这种东西就成了难得的珍品了,我怀念他们没有离开前的日子,偶有争吵,也无伤大雅。甚至怀念跟着爷爷奶奶留守的时候,起码还有美好的期盼可以瞻仰。还是快些长大吧,远远地离开,久久地不归,我尝过的等待总有一天我要加倍地还给他们,让他们为不珍惜曾经的难得的团圆而悔恨。

可想要给予别人的报复,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被反噬。

我一如往常地踟蹰地回家,并不像其他同学一样欢欣鼓舞地享受周末,即便高中的住宿生活乏味又繁忙。如果能预先知道母亲的痛苦,再骄纵的孩子也会变成天使。

大滴大滴的血,在明亮得发光的瓷砖地上格外热烈。在我进家门不久前,母亲被送去了医院,爷爷在一堆苇帘废料里寻找母亲被意外割掉的一节手指。听说,利刀划过的时候,她不以为意,她习惯了不以为意,还让刚刚从幼儿园回来的弟弟去买创可贴,还没等弟弟买回来,包手指的毛巾就被血染透了,这才发现白骨外露。

“不疼吗?”

“不疼,没寻思这么厉害。”

“医生说爷爷找到的那节手指头用不上了,妈,你二拇指还得再截半节,不然骨头就得露在外面了。”

“医生让截就截,没事。”

······

我在医院照看了两天,周末结束我就得回校了,一改往常我急切想回校的心情,那只被一节断指连累,肿的发胀的胳膊,那个被疼痛侵扰的不能入睡又不想让女儿担心而笑着忍着的母亲。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消了肿她就继续她平时的活计了,甚至在冬水里淘洗槐树的种子,因为那几年到处都在搞绿化,槐树种子很值钱,因为开了春她的二女儿要高考,夏天就要去上大学,需要钱。


赤脚医生每天会在村子里骑着电动车经过好几趟,谁家的老人孩子头疼脑热,不去医院,主要是靠赤脚医生。

“妮儿,你妈妈可是得受罪了,我可以给她拆线,可是这个疼我没法治,谁也替不了。”

剪刀剪断了露在外面的黑线。

“忍着点,线剪断了,得扥出里面的线头,疼,忍着点吧。”

人类肉体的愈合能力真强大,即便是有异己,只要无害,它都能包容得紧紧实实,甚至于如果分离它们,还要承受痛苦。可她还是没说疼,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后来伤口结出的深黑色的痂脱落了,裸露出粉色的没有指甲保护的指端,母亲说这就算完全好了。一切自然地就像我脸上挤破的青春痘,无声无息地就好了。

其实后来一整年,她的整只左手左臂都在浮肿,我在一个阳光明媚地下午发现她两个胳膊的不对称,一粗一细,一只黯淡无光,一只紧致反光。她却执意说自己痊愈了,“啥都能干,好好的了。”这是她衡量是否痊愈的标准,让为她拆线的赤脚医生无语甚至恼怒。


这是见过的最完美最自然的伤疤,它和手指主体浑然一体没有痕迹,仿佛不曾苦难。可它嫩生生的,又与主体的斑驳凌乱格格不入,我以为这会是这残破的手掌唯一的娇嫩。

母亲手上握着四季的时光流转,生着枯萎了还在继续漫布的藤蔓,角角落落都是愁绪纠葛。她卧在我的身边,身躯娇小地让我不愿回想她过往的磨砺,她像一座小小石山,如果生长在江南也会葱郁雅致,可她偏偏落在了荒漠,风沙蚀骨,日益憔悴,却不见消亡,她要为身下的小小植株庇护些许生机。




我有时觉得我是她一生的累赘,很久很久,我在思考我于她有何意义,时至今日,没有为她分担丝毫苦难,让她一次又一次在四季朝暮里挥着断指的手饱受离别。

儿女于母亲,一如流水与沟壑,每一次流淌都在加重痕迹,每一步都踩着她的痛苦,奔向自己的广阔海天,夹带着她浑浊隐忍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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