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
山中宰相识时局
青袍白马寿阳来
梁武帝萧衍学问广博，精通儒家经典，也崇信佛教教义。他治国用孔子的理论，修身依佛祖的教导，可说是把士大夫文人和佛家居士两种身分融合于一体了。
武帝多次到建康城最大的同泰寺里烧香，设四部无遮大会。向佛祖敬礼时，脱掉天子的龙袍，穿上和尚的袈裟，住在简陋的僧舍里，睡的是木板床，用的是瓦饭碗，坐的是小木头车。登上讲经坛，给和尚尼姑和善男信女讲解《涅槃经》，俨然是位老方丈。他用实际行动向佛祖献礼，把生命交给西方如来，再也不回凡间了。这就是有名的舍身典礼。【529.9上幸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上释御服，持法衣，行清净大舍，以便省为房，素床瓦器，乘小车，私人执役。甲子，升讲堂法座，为四部大众开《涅槃经》题。癸卯，群臣以钱一亿万祈白三宝，奉赎皇帝菩萨，僧众默许。】
可是，皇帝把自己施舍出去了，国家失掉君主，那还了得！大臣们便凑聚了一亿万铜钱交给寺院，用钱把皇帝赎取回来，重返人间。得到大方丈默许后，再上表恭请这位成了佛家和尚的皇帝回朝掌政。三次礼请，三次推辞，然后走出同泰寺大门。【529.9乙巳，百辟诣寺东门，奉表请还临宸极，三请，乃许。上三答书，前后并称“顿首”。】
萧衍的老朋友陶弘景，是丹杨（今南京南郊）有名的隐士，学问很好，精通道家的学术和修炼方法，又会烧丹炼汞，医术和气功都非同一般。他在齐朝做过小官，和萧衍有交往，后来弃官归隐，住在茅山。【536.3弘景博学多艺能，好养生之术。仕齐为奉朝请，弃官，隐居茅山。】
萧衍当了皇帝，多次求他出山，他不答应。但每有国家大事，总要专门向他讨教，书信来往不绝。陶弘景的信来了，梁武帝先要焚香净手再开读，像接待神仙一样。社会上给这位隐士取了个雅号叫“山中宰相”。【536.3上早与之游，及即位，恩礼甚笃，每得其书，焚香虔受。屡以手敕招之，弘景不出。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先谘之，月中尝有数信，时人谓之“山中宰相”。】
陶弘景是学富五车的道家弟子，能直观地感受到社会人事的某些变化。他没有批评萧衍在同泰寺的行为，但也不曾赞扬。临终之际，他写了四句诗，大约是归纳自己对当代历史的看法吧：
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
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①
【536.3将没，为诗曰：“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时士大夫竞谈玄理，不习武事，故弘景诗及之。】
他说王衍（字夷甫）与何晏（字平叔）等人，自由放纵，坐在堂上说空话，贻害国家和人民，造成恶劣后果：中原天子的昭阳殿，要变成北方胡人的安乐窝，不知他们知道不知道？陶弘景的话似乎已经预见到了梁朝的气数和武帝的晚景。
说到梁武帝的晚景，话就长了，还要从东魏的河南大将军侯景和高欢父子的关系说起呢。
侯景是个跛子，右足短一点。武艺不强，但计谋很多。他瞧不起高欢手下的赶起武夫们，常常很鄙夷地骂：“这些家伙，像猪狗一样窜来窜去，搞些什么名堂！”【546.12东魏司徒、河南大将军、大行台侯景，右足偏短，弓马非其长，而多谋算。诸将高敖曹、彭乐等皆勇冠一时，景常轻之，曰：“此属皆如豕突，势何所至！”】
又向高欢夸口：“给我三万人，一定渡过大江，把萧衍这老头儿抓来，送到太平寺里当方丈！”高欢派他镇守河南，如同自己的左右手，十分倚重。【546.12景尝言于丞相欢：“愿得兵三万，横行天下，要须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为太平寺主。”欢使将兵十万，专制河南，杖任若己之半体。】
侯景也看不起高澄，跟心腹朋友谈起：“他的老子在世，我服他；否则，我才不跟这个鲜卑的毛头孩子共事呢。”【546.12景素轻高澄，尝谓司马子如曰：“高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
他跟高欢约定，两人来往信件，要在信纸上加一个小墨点，才是真的，免得别人从中捣鬼。高欢要死了，高澄用父亲的名义写信召见侯景，没有特加的记号，侯景看出是假的。从此之后，他听从部属王伟的话，独树一帜，再不买高家人的帐了。【546.12及欢疾笃，澄诈为欢书以召景。先是，景与欢约曰：“今握兵在远，人易为诈，所赐书皆请加微点。”欢从之。景得书无点，辞不至；又闻欢疾笃，用其行台郎颍川王伟计，遂拥兵自固。】
第二年，侯景主动和梁武帝联系，要求投降，献出河南的土地，派行台郎中丁和专程前往建康。【547.2景又遣其行台郎中丁和来。】
哪知事情也凑巧，一天晚上，梁武帝梦见中原地方的官吏到建康朝拜，气氛很热烈。【547.1上梦中原牧守皆以地来降，举朝称庆。】
醒来后，他把梦境告诉中书舍人朱异，说：“我很少做梦，梦里的事情会有灵验的。”【547.1旦，见中书舍人朱异，告之，旦曰：“吾为人少梦，若有梦，必实。”】
朱异表示庆贺：“这正是统一天下的吉兆啊。”不久，丁和到来，谈起经过，正好侯景下决心的那天，武帝才做梦的。于是很快就接受了侯景的约降条件。【547.1异曰：“此乃宇内混壹之兆也。”及丁和至，称景定计以正月乙卯，上愈神之。】
接着，封侯景为大将军、河南王，使他像东汉光武帝的邓禹一样，独当一面。【547.1以景为大将军，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诸军事、大行台，承制如邓禹故事。】
咨议参军周弘正善于占卜，在这事决定之前，他就跟朋友谈起：“我们国家几年之内会闹兵灾的。”听到侯景的事，不由长叹：“这就是兵灾的源头啊。”【547.1平西咨议参军周弘正，善占候，前此谓人曰：“国家数年后当有兵起。”及闻纳景，曰：“乱阶在此矣！”】
侯景投降之后，并不安神，疑神疑鬼的，听说高澄来信要用南方的俘虏换他回去，【548.2“诸人并即遣还，侯景家属亦当同遣。”】
大骂梁武帝：“我早就晓得萧老头儿的心肠坏，无情无义得很！”【548.2景谓左右曰：“我固知吴老公薄心肠！”】
于是假造高澄的书信进行试探，果然获得梁武帝的回信，【548.2景乃诈为鄴中书，求以贞阳侯易景。】说：“你高澄今天送回俘虏，我明天就把侯景交给你。”【548.2复书曰：“贞阳旦至，侯景夕返。”】
侯景的谋反之意初步定下来了。【于是始为反计】
不久，侯景要求朝廷给他一万匹织锦做军服，批下来的是一万匹青布；【548.7又启求锦万匹为军人作袍，中领军朱异议以青布给之。】又说自己的仪仗质量低，要朝廷的工匠重新制造，也没有结果。【548.7又以台所给仗多不能精，启请东冶锻工，欲更营造，敕并给之。】侯景最后下定决心，以诛讨奸臣为名，从寿阳出兵，向建康进发。
在此之前，侯景已经和萧衍的侄儿萧正德约好，互相许愿，攻下建康之后，正德当皇帝，侯景当宰相。【548.8临贺王正德，所至贪暴不法，屡得罪于上，由是愤恨，阴养死士，储米积货，幸国家有变；景知之。正德在北与徐思玉相知，景遣思玉致笺于正德曰：“今天子年尊，奸臣乱国。以景观之，计日祸败。大王属当储贰，中被废黜，四海业业，归心大王。景虽不敏，实思自效。愿王允副苍生，鉴斯诚款！”正德大喜曰：“侯公之意，暗与吾同，天授我也！”报之曰：“朝廷之事，如公所言。仆之有心，为日久矣。今仆为其内，公为其外，何有不济！机事在速，今其时矣。”】
现在，萧正德就成了梁朝的内奸，不断向侯景传送情报，告诉他采石要塞无人防守。
侯景派人实地查证，要求折一支采石矶上的树枝回来，侦察兵完成任务之后，侯景便率领八千步兵和几百匹战马，横渡采石要塞。【548.10景使折江东树枝为验，谍如言而返，景大喜曰：“吾事办矣！”】
直到此刻，建康城里才得到信息，赶紧戒严，分兵守卫。【是夕，朝廷始命戒严。】
太子萧纲不懂军事，身着戎装上殿，向武帝请问退兵的计谋。
武帝淡然得很：“这是你的事情，问我干嘛？”回斋堂诵经去了。【548.10太子见事急，戎服入见上，禀受方略，上曰：“此自汝事，何更问为！内外军悉以付汝。”】
太子下令召募勇士，可是南朝四十多年不见兵戈，百姓安闲惯了，哪有人来应募？他只得叫亲王大臣分途屯守，连内奸萧正德也独当一面，也真有意思！【548.10太子乃停中书省，指授军事，物情惶骇，莫有应募者。朝廷犹不知临贺王正德之情，命正德屯朱雀门。】
侯景到达秦淮河边。太子叫萧正德守宣阳门，东宫学士庾信守朱雀门，共同阻挡正面的敌军。【景至朱雀桁南，太子以临贺王正德守宣阳门，东宫学士新野庾信守朱雀门，帅宫中文武三千馀人营桁北。】
河面有船桥，叫朱雀桁。庾信想拆掉桥面，刚拖走一条船，敌军就冲到河岸。庾信大约是前晚酒喝多了，拿根甘蔗啃着，不料一箭飞到，甘蔗应声而落。这位南朝的大文豪，既不懂军事，也没有胆量，拔腿就跑。【548.10信帅众开桁，始除一舶。见景军皆著铁面，退隐于门。信方食甘蔗，有飞箭中门柱，信手甘蔗，应弦而落，遂弃军走。】
萧正德的军士马上把桥合拢，让侯景的军队浩浩荡荡地通过，直抵建康城下。早先，建康流传着一句童谣，不知什么意思：
青袍白马寿阳来。
现在终于看清了：侯景跨着大白马，士兵一律青色军装，是朝廷不久前所赐青布做的。萧正德的部队，穿的深红色，衬的碧绿里，要和侯景的青袍相配合，就把里子翻过来。两人绕城巡视，着实威风！【548.10正德帅众于张侯桥迎景，马上交揖，既入宣阳门，望阙而拜，歔欷流涕，随景渡淮。景军皆著青袍，正德军并著绛袍，碧里，既与景合，悉反其袍。】
侯景的军队不够多，下令召募豪门贵族的家奴，解除他们的奴隶身分。
朱异的家奴投降后，升为仪同三司，赐给他朱异家的全部财产。他跨着骏马，穿着锦袍，望着城垛，连嘲讽带谩骂：“朱异，你做了五十年的官，才是一个中领军；我跟侯将军不过三天，就当到仪同了，怎样？”这么一宣扬，几天之内，投奔侯景的家奴有好几千人，构成了他的中坚力量。【548.11景募人奴降者，悉免为良；得朱异奴，以为仪同三司，异家资产悉与之。奴乘良马，衣锦袍，于城下仰诟异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领军；我始事侯王，已为仪同矣！”于是三日之中，群奴出就景者以千数，景皆厚抚以配军，人人感恩，为之致死。】
围城日子久了，城里的给养渐渐困难。原先抢运的四十万石大米不断减少，柴薪和鱼菜完全没有了。两万军士，只剩四千人。把尚书省的大厅拆下当柴火，【549.2初，台城之闭也，公卿以食为念，男女贵贱并出负米，得四十万斛，收诸府藏钱帛五十万亿，并聚德阳堂，而不备薪刍、鱼盐。至是，坏尚书省为薪。】百姓睡的草垫拿来作马料。没有油吃煮铠甲，有人熏老鼠，抓麻雀。皇室厨房有一批海藻苔菜，味带酸咸，分给战士当盐吃。【撤荐〔草垫〕，剉以饲马。荐尽，又食以饭。军士无膎，或煮铠、熏鼠、捕雀而食之。】
军士在宫殿里杀马，掺和死人肉，明知会生病，也得塞进肚子里。【549.2军人屠马于殿省间，杂以人肉，食者必病。】
武帝信奉佛教，一向吃糙米蔬菜，现在连这些都没有了。邵陵王萧纶趁侯景求和的机会，问他要来几百个鸡蛋，武帝亲自动手煮，一面煮，一面唏嘘流泪，精神似乎垮了。【549.2上常蔬食，及围城日久，上厨蔬茹皆绝，乃食鸡子。纶因使者暂通，上鸡子数百枚，上手自料简，歔欷哽咽。】
双方议和没有成功，侯景终于打破了城池。永安侯萧确抵挡不住，不等通报，推开武帝的斋堂门帘，大声招呼：“城攻破了！”武帝正在床上休息，没起身，淡然地问道：“挡得住吗？”
“不行了。”萧确被皇帝的冷静态度镇住了。【549.3永安侯确力战，不能却，乃排闼入启上云：“城已陷。”上〔萧衍〕安卧不动，曰：“犹可一战乎？”对曰：“不可。”】
武帝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意思是天下是我取得的，我又把它丢掉了，只当没有得到过，有什么可遗恨的呢？他告诉萧确：“快去慰劳军士吧，不要为我担心。”【549.3上叹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因谓确曰：“汝速去，语汝父，勿以二宫为念。”因使慰劳在外诸军。】
侯景叫王伟去见武帝，呈上书信。武帝要他把侯景叫来。【俄而景遣王伟入文德殿奉谒，上命褰帘开户引伟入，伟拜呈景启，称：“为奸佞所蔽，领众入朝，惊动圣躬，今诣阙待罪。”上问：“景何在？可召来。”】
侯景带着五百名卫士，进入太极殿，按礼仪向天子下拜。司仪官把他引到三公坐的床塌上，【景入见于太极东堂，以甲士五百人自卫。景稽颡殿下，典仪引就三公榻。】
武帝泰然自若，轻声问道：“你行军打仗多年，很辛苦吧？”侯景不敢抬头，脸上的汗珠像豆子般滚下来。【549.3上神色不变，问曰：“卿在军中日久，无乃为劳！”景不敢仰视，汗流被面。】
武帝又问：“你是哪里人？敢到这儿来？妻子还在北方吧？”侯景心情紧张，答不上来。任约在旁代他回复：“臣侯景的妻子被高澄杀了，如今孤身一人，来看望陛下。”【549.3又曰：“卿何州人，而敢至此，妻子犹在北邪？”景皆不能对。任约从旁代对曰：“臣景妻子皆为高氏〔高澄〕所屠，唯以一身归陛下。”】
“渡江时有多少人？”武帝又问。
“一千人。”侯景在说假话。
“围台城有几多人呢？”
“十万。”
“现在又有多少？”
“率土之内，莫非已有。”
侯景的胆量大起来了，他引用《诗经》中的名句，吹牛皮说全国都是他的人。不过这句话十分有劲，梁武帝的口被堵住，低头沉思，没有再问。【549.3上又问：“初渡江有几人？”景曰：“千人。”“围台城几人？”曰：“十万。”“今有几人？”曰：“率土之内，莫非己有。”上俯首不言。】
侯景再去见太子萧纲。太子也是满腹经纶，熟读《老子》、《庄子》的人物，对眼前的事变处之泰然。侯景被他的平静镇住了，不由得向太子下拜敬礼，谈起话来，侯景也答非所问。【549.3景复至永福省见太子，太子亦无惧容。侍卫皆惊散，唯中庶子徐摛、通事舍人陈郡殷不害侧侍。摛谓景曰：“侯王当以礼见，何得如此！”景乃拜。太子与言，又不能对。】
出了东宫，侯景浑身不自在，对厢公王僧贵慨叹不已：“我在百万军中，跨马对阵，刀枪如林，飞矢如雨，可我却意气自若，勇气百倍。今儿见到萧老头子，心里七上八下，无事自惊，这大概就是天威难犯吧！”【549.3景退，谓其厢公王僧贵曰：“吾常跨鞍对陈，矢刃交下，而意气安缓，了无怖心。今见萧公，使人自慑，岂非天威难犯！吾不可以再见之。”】
建康陷落了，梁武帝遭受侯景的挟持，住在斋堂，饮食供给越来越差，得了疾病。五月丙辰日，他口里发涩，想吃蜂蜜，却找不到。一会儿，喉头发出“嗬嗬”的痰声，干渴难忍，透不过气，就这么憋闷死了。当年八十六岁。【549.5五月，丙辰，上卧净居殿，口苦，索蜜不得，再曰：“荷！荷！”遂殂。年八十六。】
太子呜咽流涕，不敢作声。【549.5太子呜咽流涕，不敢泄声。】五天后，侯景允许发丧，然后要萧纲接位，当他的傀儡皇帝。【549.5发高祖丧，升梓宫于太极殿。是日，太子即皇帝位。】
此诗见于《南史·陶弘景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