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有可能是学校中层传的,但一般不可能。因为他们不但要教书,还要额外做行政工作,还要考虑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哲学命题,还要考虑发展是硬道理这样路线问题,还要竭力不给人家留下欺上瞒下或者逢迎拍马颐指气使的印象,所以他们忙得很,无暇顾及我这块暗渍。但如果我要求发展,他们就会盯住我,用显微镜,那我就可能乖乖送死了。这就说明,这帮学校栋梁,只准他们发展,不许别人发展。但我对发展一点兴趣没有,我只想为他们的发展贡献我的物理成绩,所以,他们肯定会放过我的,哪怕我从来不参加他们组织的任何会议,包括教职工大会。不过前两年不知道谁跟我学的,反正有一些人也不参加教职工大会了,且人数呈上坡趋势,所以当年的教代会决定凡不参加教职工大会的,罚款100。于是我只能去了。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我那么多优点,他们不学,偏偏学这种皮毛,且还是一学就会的。
那有无可能校长们也参与其中呢?例如他们在不得不参加的一些饭局上,不得不转换话题以独辟蹊径活跃气氛重新掌握话语权时,就可能把我隆重介绍给大家:“告诉你们,我们学校有个物理老师,简直就是个活宝——”他们这样做并无恶意,就像曹操从赤壁逃跑时命一些老弱伤残乖乖地躺倒在泥泞里,把路基打实,好让大家稍微舒服一点通过一样。我有这个觉悟,我不怪校长们。相反,我还感激不尽,因为我的劣迹真的不配他们讲出来。
不过,后来流言慢慢地变异,成了我是低能儿。他们说我除了能教点物理,其他连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
他们是这样证明的。
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因为一个无法逃避的原因不得不打我电话,但我电话打不通,于是被逼无奈,只得去我的单身宿舍找我。敲门的时候,就闻到门缝里传出一股臭袜子死老鼠的臭味,其实他们想说里面还有精液的味道,但因为之前说我阳痿了,就忍了没说。
门开了,他们立刻蒙住口鼻,因为房间里的那股辛辣的尿骚味在左冲右突就要绝望时门开了,立刻汹涌而出,而他们正好在它们夺门而逃的路径上。但他们在说的的时候,强调说其实他们不想让我难堪的,但实在忍不住。
看到我说明了来意。但说话的时候,实在是无意,一眼就看到我床上的被褥棉花都露了出来,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灰里是锅碗瓢盆,是鞋子袜子还有内裤什么的。苍蝇到处都是,嗡嗡地鬼叫。于是他们就大发感慨以作总结陈词,说学校把这么好的单身宿舍给我,我却弄得狗窝不如,真是——
我早就希望汉语里取消“——”这个符号,因为它总让人浮想联翩。
有一次监考数学,正好数学卷子多了一份,我就照例干完了它。恰好桌上还有上午多的一份语文试卷,我也照例干它。既然不准监考时看手机看书报杂志,我又以瞪着房梁发呆为耻,那我只能做试题了,虽然他们说做题目也不允许。我理解他们的用心,但觉得我的时间用在监视上,我就成了明朝东厂的什么犬了,况且能进入这所学校的初中毕业生,都是百里挑一,心高气傲的,你竟然还怀疑人家考试要作弊?也许是做了官以后思维就发达的缘故吧。
但我那天只做了第一道题目,然后就瞪着房梁发呆,却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这道题目有“安居乐业”和“安身立命”两个词让考生辨析。其实题目了然,但我却想得幸福四溢。
众所周知,安身立命的意思是物质有着落,精神有寄托。而我从小学六年级开化以来,奋斗的目标就不过这四字而已。现在我教物理,班主任们都抢着要我,因为他们发现一旦选择了我教他们班物理,那他们班的任课老师就会少一个,或者说他们班的学科就会少一门物理。原因是我不布置作业,这样他们班的学生就可以多出点课余时间乱搞了。
其实我不布置作业是因为我自己怕做题目,且怕批改,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我发现一节课四十五分钟,用来讲和做,已经足够了,干嘛还要布置作业呢?我还发现,如果一个物理老师不布置作业,学生就会永远对这门功课不反感,甚至会感到新鲜。你想,如果学生对你的物理如此,成绩就是不需要考虑的事了。
当然,现在上级主管开会一直在谈教学六认真,其中一条就是认真布置和批改作业。于是他们一来,我就紧张,就怕他们检查我这一项,因为一检查我就被盯住,下次来还会重点检查我,于是我就要被整改,要求做一个像点样子的老师。吃过几次亏又不知悔改后,我发现他们真的生气了,那我的“物质有着落”就凶险了,于是只得昧着良心痛改前非,次次交上学生的五本作业。其实,这些作业本都是我托学生去其他班借的。
这里有一个问题:假如大家都像我不布置作业,那学生课后干什么?还有一个问题:老师都像我一样不布置作业,那就没有作业批改了,那老师课后不是太轻松了?前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爱干嘛干嘛。后一个我的答案是,我虽然六认真里只完成了备课上课,但我一点都不轻松。
但我也怕大家都像我一样,所幸,无一像我,我在队伍中,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可怜虫。
而对付可怜虫的手段,幼稚园的小朋友都知道。于是我渐渐地不去办公室了,我把吃饭的备课资料都搬到了体育馆地下一个遗弃的房间。而整个地下室,都被遗弃了。有一次我散步顺着一个斜坡往下走,走到底就是一个黑洞,黑洞用拉门锁了。我透过铁锈栅栏望过去,好像里面还有亮光,于是我就找来一块砖,往链条锁砸去。
我原本以为里面会像狗洞一样,但除了一些废弃的体育器材,居然干燥宽敞得很。我又一试开关,居然灯管还亮。
我知道这个地方绝对安全,就找了间里面有桌子的,好好打扫了一下。我真想把单身宿舍退了,搬到这里来。但我怕流言里再有新的内容搞得同事们无心备课,所以作罢。我只是又去买了一床被褥,把里面的办工桌合并到一起,很多个晚上我就睡在上面。
有几次,课代表问哪里可以找到我,我说你找我干嘛。他支支吾吾地说不是他找我,是他的同学找我。我说有问题上课找我好了。他就哀哀地说他和同学们每次路过物理教研组办公室都没看到我。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说我过得很好,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