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1年炎夏的某日下午,郭正清君邀剑鸣、我,还有碰巧来拜访他的一位青年军官到绿色公园的茶摊上喝茶。说是喝茶,实为饮酒;他和青年军官带来两瓶二锅头,外加一只烧鸡。茶摊姑娘给我们上了四杯三炮台茶碗子,于是我们开始高谈阔论,同时举杯啜饮,而且大快朵颐,外加品茗赏景。闲聊的话题,从南海局势,到红军西路军,到左宗棠,到河州花儿……如此这般,不亦快哉乎!
那青年军官刚喝了一两杯酒,便接到军营来的电话,他只得道声乏,匆匆地走了。剩下我们三个老者继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蓝天白云,微风和煦,大河奔流,芳草萋萋。有道是“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两三个时辰,如白驹过隙,两瓶二锅头竟然告罄!而年近古稀的我们似乎还意犹未足!真可谓老夫聊发少年狂,着实放浪形骸了一回!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席,醉眼朦胧中,我和剑鸣发现郭君已然不辞而别,于是我二人拱手作别;别时相视一笑,俱是酩酊大醉,雾里看花。
我是跌跌撞撞地离开陈爷的,那位郭爷不知去向。等我意识恢复时,我已经倒在自己家的床上了。我究竟是怎样从绿色公园走到草场街的?——要知道这一路须两次穿越车水马龙的街道呢!我当时如何在风驰电掣的汽车间穿梭而行、而且居然毫发无损,我自己完全没有记忆。思想起来,不免啧啧称奇,亦深有后怕。
过了几天,剑鸣兄也对我说起,那天他回广武门家里,一路上是云里雾里,身不由己,脚不点地,恍恍惚惚,踉踉跄跄,却没想到竟然能安然无恙地找到单位大院,还正确地爬上六楼,精确地进了自家门,这也着实让他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想不到的是,后来郭君却几次埋怨我和剑鸣,他说他醉得一塌糊涂,我二人却丢下他扬长而去了,他四下里张望,盼望我们能拉他一把,我们却没了人影,害得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由于醉酒而哭了两个小时。我们弃他而去,不够朋友。
天哪,这是从何说起呢?我和陈兄斯时已经是烂醉如泥,自顾不暇,就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二孤老,自己摸索着回到自家的窝里,这已是万幸,哪里能顾及你老弟呢!你的抱怨真叫人啼笑皆非呢!
原来当时郭君醉得不省人事,他起身走了几步路便觉支持不住,就靠在公园的石栏杆上喘息,不知怎的,忽然啜泣了,继而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愁云惨淡。不知不觉,蒙蒙细雨下了起来,公园里空空荡荡。这时一个拾荒的老哥走过来开口说话了,原来那人一直站在不远处看他哭,拾荒人弯下腰对他说:听你的声音,咱们还是乡党,你已经哭了两个小时了,下雨了,我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吧!郭君掏出手机递给拾荒人,那人翻到一个电话号就打过去,不一会儿,熟人罗女士来到现场,一看这个样子,又打电话给郭君的姑娘,于是姑娘姑爷带着外孙急急忙忙赶到公园,当时的光景,恐怕着实狼狈,姑娘一脸无奈的表情,疑似恨铁不成钢。外孙站在老远不肯走近外爷,一脸的惊恐。姑爷摇头,一声不响地和罗女士搀扶起郭君,一行人众星捧月似的簇拥醉鬼打道回府,很是难为情,真是破帽遮颜过闹市啊!好在住所就在近旁,不一时就到了楼下。郭君住在没有电梯的九楼,姑爷不得不半背半拖着,罗女士相帮照应着,往九楼上爬。姑爷是咬紧牙关,使出了洪荒之力,一步一挪,一层比一层吃力,最后终于进了家门,一进去姑爷就像扔麻袋一样把泰山大人丢在床上,他自己随即瘫软在地。这些细节,郭君当时懵然不觉,是罗女士后来学说给郭君的。
……三个老夫子,竟然一次喝了二斤二锅头,如此超常发挥的酒量真是难以置信!事后我们甚至还又实验过几次,妄图再展雄风,却再也没有那样的海量了!只好哀叹,那一天的长鲸吸百川,是永远不可复制的了!绝唱啊!呜呼!
欧洲17世纪的一位医生说:酒有何稀奇?它揭露秘密,坚定信心,使懦夫勇往直前而战斗,使有精神负担的急躁情绪舒适,毫无保留的传授技艺;有谁在干杯后不雄辩滔滔呢?有谁不想从贫困中获得自由和舒畅呢?——但是问题是,我们三个老家伙为何因为二锅头而返老还童了呢?那我们的豪情勇气又从何而来呢?
我苦思冥想,不能找到答案。最后我不得不想到一个令我感到恐惧和羞愧的细节;难道是我等的潜意识里有鬼魅作祟而使然么?因为弗洛伊德说: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其动机都来自性欲和虚荣心。莫非问题之症结就在于此?
原来那个小茶摊,茶博士是一位少女,大约十六七岁。那是一朵出水的芙蓉,眉清目秀,杨柳细腰,十分美丽,非常可人,正是古代文人垂涎三尺的二八佳人。公园里茶摊甚多,我们几人光顾了她的生意,她受宠若惊;她殷勤地给我们添茶倒水,找酒杯,送纸巾,忙个不亦乐乎。每当我们有意无意地看她一眼时,她总是有礼貌地嫣然一笑。她的一举一动,透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活力,天空因她而格外明亮,大地因她而格外花红柳绿。
因为是老者,我必须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我不敢直视人家小姑娘,对她的如花似玉的美貌,确实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后来我颇为此感到遗憾。
没办法解释那天三老夫子超常酒量的深层次原因,我只能求助于弗洛伊德的理论。至少在我的潜意识里,恐怕真的冒出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龌龊猥琐意念,才兴奋不已,酒量倍增的吧?所谓“秀色可餐”的话,就是因此而来的吧?不过潜意识里的东西,我因为不能自觉,是可以不负责任的。再说即使我们就算是酗酒吧,酒德还是不差分毫的,正人君子的形象,从始至终如一,无可挑剔,过往游客无人对此表示过质疑。
饮酒过量可以载入吉尼斯记录的缘由,我的上述研究成果似乎提供了寻求答案的一个思路,估计陈郭二位绝不会苟同,我也承认那只是一家之言,不足为凭;那么在另一方面,郭君何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小雨淅沥之中大放悲声,而且抽抽咽咽地哭了长达两小时之久呢?我一直纳闷在心,总想破解其中的奥妙。我自忖我喝成那副德性,怎么不仅没哭,恍惚仿佛是乐呵呵的呢?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心头,困扰着我。我满腹狐疑,不知其所以然也!
解铃还须系铃人。终于在几年之后,郭正清老弟亲自向我和剑鸣兄披露了个中的秘密:当年他是刻意带我们去光顾那个小茶摊的。而且他注意那位美丽少女其实已经颇有一段时日了。此番话令我大吃一惊,这岂不有失体统、有辱斯文么?吃惊之余,我甚至有点愤愤然了!
不过事情的原委经郭君一番表白——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对我和剑鸣和盘托出,我又被一个凄美、哀婉、幽怨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
……
原来郭君痛哭两小时有非同寻常的背景!前前后后是那样的曲曲折折、起伏跌宕!假如我早知道这其中的凄美哀婉幽怨的情和爱、恩和义,我想我一定会将自己的大醉置之度外,陪伴在郭君的身侧,陪他痛哭一场!
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人言只二三!
一生几许伤心事?
一生大笑能几回!
人生一世,谁没有过大欢喜、大痛苦、大悲哀呢!?